长路长漫漫,月夜惜万分。银霞泻幽径,游子夜孤灯。
黑鸦哭啼鸣,看荒冢孤坟。寒蝉秋瑟瑟,谁是篱下人?
——元无尘
“他在哪?”
天元府十三楼前湖畔,只见徐道凌立于一男子下首,不应也不答,静望问话的男子。男子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锦袍,上锈团云有蛟龙隐现,上有剑眉星目,下高鼻阔口,细型长耳,有权兵百万的威赫,也有侠义云天的英武,当真人中龙凤。正是天元府的主人,金元唯一赐姓的汉人王爷元王元无痕。此刻他正眉头紧皱,见徐道凌默不作声,提声再道:“他在哪里?”
徐道凌这才悠悠道来:“前日无香传信,眼下应该在池州一带。”
“事情可否属实?他真的是……?”元无痕二问。
徐道凌点头答道:“当日回府,我便暗中查探府中行文卷宗。当年我欲前往柳溪村时,接报村中瘟疫爆发,待我赶到时,全村已无一幸存,并焚烧殆尽。但此事路府一级以上竟然全无行文报备,显然另有隐情,瘟疫是假,杀人灭口是真。而后回府又听闻五鲤一行叛逃,直至数月我见到了那一双兽瞳……”
徐道凌话音未落,元无痕一把扯下胸口衣襟,露出胸膛上一对青眼兽瞳栩栩如生,元无痕激动之下,气血上涌,兽眼也随之由青转红,直视之下好似它可以在九幽之下看透人心,令人心里发麻,说道:“你可看清?”
“自然不会错,虽是电光火石之间,不过我瞧的真切,心中有疑,为瞒住随行众人,我不得不假戏一番。现在想来,王妃亲自下令追杀叛徒,一为斩草除根,二为设计于我。”于元无痕同处十五载,徐道凌怎可能认错,又言道:“无香传书在他身边发现了卯、酉、戌三人踪迹,看来王妃已然知道了他还未死。”
元无痕当下转身欲走,徐道凌忙问道:“主上要去找他?”
元无痕道:“自然。十三年前我错过了她们,现在我无须再做选择,这次我一定要护好他。不管谁阻拦,我都要把他带回来。谁敢拦我,我就杀了谁。”一股凛冽杀气油然而生。
“凌以为,主上还是先去见见王妃为好。”徐道凌不为所动,道:“主上三载未归,初回府还是须与王妃小叙一番方较为妥当,想来王妃还是万分思恋主上的。”
“完颜敏赫?”元无痕头也不回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心思见她,我现在恨不得杀了她。”
见元无痕杀气再起,徐道凌一手按住元无痕肩头,用力道:“主上!请三思。”
“徐道凌!”见其一再阻拦自己离去,元无痕转身暴怒道:“你想死吗!”
徐道凌不为所动,收回手来,恭立于前,缓缓道:“主上如此动怒,乱了方寸,实为不智。道凌同主上一路行来多年,风霜露雪,披荆斩棘,如今大业可期,主上莫不是要为了儿女私情前功尽弃?”
果然只元无痕者,徐道凌也,短短大业二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间就浇熄了元无痕的怒火,徐道凌又道:“元帝新登不过四年,拓托已然权倾朝野,主上虽然也有从龙之功,但终归是个汉人,受元人忌讳提防,行事多有阻扰。拓托这个义兄素来亲近王妃,主上欲成大业,还需与王妃多加周旋,让其从旁助力。”
元无痕紧握长拳,似苦苦挣扎许久,这才长叹道:“道凌,你我认识十五余载,这条路也一并走了十五载,人生又有几个十五载?为了它你我背信弃义,受千夫指,可后悔?”
徐道凌坚定道:“道凌既然认为这条路是对的,自然无怨无悔。”
“是呀,路是对的。但人心会累。这辈子我对不起的人许许多多,我都不在意。但唯独她,我已经负过一次,我不想负第二次,你明白?”
徐道凌道:“主上大可放心,无香已一路暗中跟随保护,定能保其周全。况且小主子自有机缘,无香传信其以入半山寺门下。”
“半山寺,天地僧?”听闻小子有如此奇遇,元无痕才露出久违的笑意,道:“倒是机缘深厚。既如此,不回来也好,此间之地如泥潭深渊,如非万不得已,我一人在此挣扎就好。只望此番一切顺利,将来我父子二人得以一见即好。”
徐道凌安慰道:“万事宽心,一切由我,待大业得成之日,就是你们父子相聚之时,届时你就可以好好享享天伦之乐了。”
元无痕拍了拍徐道凌转身离去,“呵呵,天伦之乐,就不该是我们这种人所奢求的。走吧,让府中厨子备桌好菜,去看看我们的王妃。”
这边傅彦生与净悟两人一路行上岗,傍晚时分来到九华山一峰顶庙宇。但瞧寺庙周围青松环绕,在这秋过冬至中也绿意盎然,庙前横额写着“舍生寺”三个大字,大门两边石狮伫立,刹是威武不凡。只是庙门紧闭,也不见周围有僧人或香客,傅彦生只好上前叫门,准备化缘留宿。
“啪啪啪!”三声门响,不见动静,傅彦生加大力气又是“啪啪啪!”大门这才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从里边露出一个小沙弥的小光头。左右观望,瞧见门前站着的净悟与傅彦生,赶忙现身施礼道:“阿弥陀佛,小僧有礼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净悟点头示意,傅彦生也跟着似模似样地还礼,丝毫没在意自己现在还只是个假和尚。
小沙弥人虽小,却言行得体,细问道:“敢问大师与小施主来鄙寺有何事?”
傅彦生赶忙道:“我与师傅二人一路修行至此,眼见天色昏暗,特来贵寺化缘借宿一晚。”
“阿弥陀佛,施主稍等片刻。”说罢不等二人反应,小沙弥又吱吱呀呀地把大门合上。等了许久傅彦生正欲再上前拍打,寺门才又慢慢打开来,仍旧是那个小沙弥,只见他抱着个大盂盆,里面盛满白饭,米饭上还细心搭配了几样素菜。出得门来,把手中的盂盆递于傅彦生后便准备关上门。这回傅彦生连忙放下手中的盂盆,上前拦住小沙弥,问道:“诶,小和尚,别走,回来。”
“施主还有什么事情吗?”小沙弥转过身一脸狐疑地问道,似是不解傅彦生为何拦住自己。
傅彦生叫道:“我刚才可说的是化缘借宿一晚,难道小和尚你没听清么?”
小沙弥指了指盂盆道:“听清了,难道是饭菜不够?那容小僧再去取些来。”
傅彦生急道:“什么饭菜,我说的是留宿,留宿!这荒山野外的,出家人慈悲为怀,你看我们和尚本是一家,你莫不是想要我们睡在外头吧,这初入冬山风冷冽,一夜过去我们怕是要成山中寒骨了。”
小沙弥这才恍然大悟般,道:“哦,是小僧疏忽了,施主稍等,小僧再进去于二位拿两床被褥。”傅彦生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也不管小沙弥,正要往门内闯。小沙弥见状赶忙伸手拦住他,嘴里喊道:“啊,不,不能进。”眼见傅彦生正要生气,连忙解释道:“施主莫急,小僧忘记跟你细说了,且听小僧解释。”小沙弥缓了缓神,先是施礼赔罪:“小僧自小有隐疾,事有俱细却常常忘记一二,刚刚未曾与你们细说清楚,施主请务怪罪。”而后又娓娓道来:“近日舍生寺内将有祸事发生,寺内外都不太平。未免过往行人香客受牵连,方丈大师下令闭寺封门,外人不得入内,所以小僧非是不愿,而是不敢让施主留宿。适才小僧私自取饭菜已经是瞒着戒律师兄们,如果被发现了,小僧就该受罚了。大师和小施主还是快些离去吧,免的招祸事牵连。”
小沙弥说完就要回去,傅彦生哪肯这么放他走,也不知净悟为何非要来这九华山上,眼下这方圆百里就此一间寺庙,他可不想夜宿荒野,赶忙一把按住小沙弥,笑道:“小和尚,莫要当心,什么祸事说与我们听听。瞧见我身后这位大师没有,江湖名榜第五地僧是也。”说着还伸出五指比划一番,继续道:“有他老人家在,什么祸事都可以帮你们平了。不管是什么江洋大盗,还是妖魔鬼怪,大师都可以帮你们料理了。”
傅彦生这边正扯虎皮拉大旗,忽然从门内传来一声尖酸的责骂声:“谁在门外吵吵囔囔,大门怎么开了?海尘你是不是又给人偷偷开门了?好大的胆子,看我不禀报戒律首座罚你挑水百担。”
“啊!是如真师兄。施主你们快些离去吧,被师兄发现了就糟了。”小沙弥闻声连忙推着傅彦生往外,正要回身关上寺门,只见从门内慢慢挤出了一个和尚。瞧模样二十七八上下,却吃得的一身赘肉,圆滚滚的身子,配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脸上的眼睛被挤进了肥肉里,眯着一条小小的缝,正上下打量着傅彦生和净悟,见傅彦生和净悟身上衣袍破旧,多是补丁,傅彦生又是一身尘土,一脸嫌弃,开口就是一嘴的尖嗓道:“这又是哪来的要饭的,跑这打食来了?”正说着,一眼瞧见一旁地上盂盆里的饭菜,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呀地一声怪叫起来,骂道:“海尘你又偷寺里的饭菜给要饭的啦。寺内正是要紧时刻,方丈严令不得出入寺内,你竟然还偷偷打开寺门,要是跑进贼人怎么办?”小沙弥连忙小声辩解道:“他们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也都是出家的僧人……”不等说完,如真一掌拍在小沙弥头上,骂道:“不像坏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不是坏人啦。瞧这付乞丐模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就算不是贼人,也是山里的野和尚。平时师傅就是太宠你,看看这回你往哪里跑。走跟我去戒律堂领罚。”说着伸手就去拽小沙弥的耳朵,囔囔的要拉他去戒律堂。
傅彦生听胖和尚尖酸刻薄地说话早已气愤不已,又见他拉扯小沙弥更是气不过,哪还能忍住,几步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如真的大胳膊,稍一使劲,一招“投箭入壶”竟直接把如真摔了个狗啃屎。硕大的身子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击起尘土一片。这下连傅彦生自己都惊呆了,哪里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胖和尚给抓起来丢出去了,还待出手的后招也生生停住。再瞧如真趴在地上,哎哟呻吟着,他自小投靠叔父,占着叔父是寺内戒律堂的长老,早已酒肉戒律犯尽,肠胃又大,平时不勤于修炼,养得一身脑满肠肥,看似身材肥大壮硕,却无半点功夫在身,是故被傅彦生轻轻松松抓摔在地上。
如真哪受过这种委屈,往常寺内哪个不让他一二,缓过神来,登时大喊大叫:“贼人来啦,贼人来啦。”
话音落下,不到片刻寺内人声鼎沸,寺门大开,从内鱼贯而出一群武僧,高矮胖瘦都有,步履盘稳不像如真那般脚步虚浮,个个手持一人高棍棒,摆好阵便将净悟与傅彦生团团围住,而后中间两位僧人让开一边道来,从寺门内又走出一名中年僧人,浓眉大眼,黑脸虬髯。来人缓缓走到阵前,正是如真的叔父,戒律堂长老真广。如真趴在地上,见自家叔父来到,一个轱辘就从地上爬起来,全然不见刚才呻吟卖惨的模样,刚刚见这个小胳膊小腿的小子这么轻松就把自己撂倒了,怕起来再被打,所以就趴在地上呻吟卖惨。原来这家伙虽然生的一身肥肉,却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常人这么一摔早就已经七荤八素,他却像没事人一般。这会见叔父和寺内武僧将这二人都围住了,便恶恨恨瞪着傅彦生,叫道:“叔父,就是这两个贼人。还有海尘,给他们开门来着。”真广转头看了眼躲在大柱后面悄悄观望的海尘,又看了看小子模样的傅彦生,冲净悟怒道:“佛门败类,竟然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