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代兴亡更替,崖山宋亡至今六十五载,中原百姓渐渐习惯金元统治,食能果腹的情况下,也算能安居乐业。
武昌长江畔,芦苇茂密,渔村林立,波光粼粼的江面渔舟交错,一片繁荣景象。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歌沈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
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高楼谁设。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一阵吟诗声至江畔芦苇荡传来,荡漾在长江畔,诗句出自一名元人打扮的长须男子,所吟诗词却是前宋诗人李纲的《六幺令》,这时节近中秋,水美鱼肥。正是捕鱼的好时节,江面上传来阵阵高亢民歌传入江畔男人耳中,更泛起他思绪中的一波涟漪,晚风江景最是惹人愁思:“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一副好景象,可惜了。”
男人在芦苇荡旁已经悄立许久,江风拂动他黑色锦袍的下摆,撩起他散落的披肩长发,只傍出一声长叹,风中隐隐飘荡着萧愁味,以及烈烈的江湖气。
江风吹动着长发,任由它迷了双眼,男人慢慢地提起右手,瞧着稍微弹动的手指,忽然用力抓住,紧握成拳,口中低喃自语:“可惜了,这样暖日下的闲情刺眼的疼啊!”说罢又朝身后摆了下手,肃声道:“酉时出发,戌时回。一个不留。”
只见那男人身后十余丈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列青袍人,正齐身单膝下跪应诺,而后又齐齐消失在芦苇荡中,彷佛从不曾出现过般。
只留下男人的长叹道:“江湖人就要有江湖人的归宿。”
一艘小船在江中滑过,船中有三五名男子正拽着渔网,沉甸的感觉表示收获颇丰,男子中还混杂着一个小孩,看年纪十三四岁上下,姓傅,名彦生。是旁边渔村中的一位顽童,见几个男子拉网没空暇,一个猛子就扎入江中,找鱼虾嬉戏去了。男子们见状也不甚在意,渔村中的人又有几个不会水的?且又以靠近江边,只是大声喊那孩子记得早些回家中吃饭。
傅彦生游的欢快,不知觉间已经靠向岸边朝路上走去,随便抖擞一番,也不再顾一身湿淋,不大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提溜了一条肥硕的草鱼,就这么哼着不着边际的小调,蹦跶地朝渔村走去。
“嘿,那小子,把手上的鱼给洒家尝尝。”一句沉浊厚重的叫唤,把他拉回神来。寻声望去,岸边一棵老树下,正靠坐着一个中年和尚,满脸的胡渣子,一身破旧僧袍,也不着内里,就这么亮堂着胸。不知怎地,彷佛就像是根枯木搭在树旁,要不是这一声喊,估计他从一旁走过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和尚。
傅彦生从小顽劣也不怕生,这番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一番,举起那条肥鱼,在和尚面前晃了晃,学着老大人的口气调侃道:“秃那和尚,不修边幅,还要吃肉,佛主他老人家可是会生气的。”
“哈,哈,哈……”和尚声音沉中又带有些沙哑,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似乎被眼前的小孩的话呛到了,一愣神,才又道:“小子,看来读过书,牙尖嘴利的,洒家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了。洒家自吃自己的酒肉关佛主鸟事,瞧你小家子气的模样,洒家又不白吃你的。咯,瞧洒家的宝贝。”说着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酒葫芦。
阵阵酒香伴随着塞子一起离开葫芦嘴,往外飘,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原来这个和尚却是要拿酒水来诓骗眼前的小孩。只见他嬉笑道:“小子,没喝过吧。洒家这个可是从佛主边上偷来的好东西。”说话间响起了两个吞咽声,一是那和尚闻着酒香自个犯了瘾,另一声却是傅彦生的。原来打渔结束后村里的男人们总会聚一块喝酒,他五岁那会就已经偷尝了其间滋味,只是家里管的严,每每总是只能舔舔酒杯过过干瘾,这一会见了一大葫芦酒竟跟和尚一样咽起了口水。
“那个,大和尚。你得用一葫芦子酒拿来换。”傅彦生受不住馋劲,说着话的当下已经伸手过去,就要掏那葫芦。
和尚忙把葫芦收回怀里,笑骂道:“你这小子,鸡贼。这一葫芦酒要都给了你,洒家喝什么。”
“哼,没酒就没鱼。”傅彦生见一手捞了个空,也学和尚把草鱼藏在了怀里,一对大眼贼溜溜盯着和尚的葫芦不放,有模有样地说道:“一葫芦换一条真正好的。”
瞧这小孩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和尚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小子,打个商量,洒家跟你换半壶怎样?你看这可是好酒。”说罢和尚又拿出葫芦晃了晃。
“你这和尚,一葫芦酒就换一条鱼,你看这可是好鱼。”说着学和尚的模样,傅彦生也晃了晃那条没多少进气的草鱼。
此时天色向晚,江上已笼上一层淡淡的薄雾,远处江面已然泛着渔村点点晚灯。和尚似乎被浦彦生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冒了一句:“有意思,小子,你到是和洒家的心思。洒家今天就循回酒戒,来!拿去。”
和尚痛快了,傅彦生反而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酒葫芦,提溜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小孩没了动静,和尚不舍地嗅了嗅酒葫芦口,缓了缓馋瘾,又道:“怎么,一葫芦换一条,不想要了?趁洒家还忍的住馋虫,赶紧拿去。”
“那个,和尚,我看你也很和我的心思,这么着,鱼你我一半,这酒也一人一半怎么样?”傅彦生将鱼递上前去说道:“不过和尚你得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
和尚一听随即大笑道:“好小子,来来来,洒家给你做鱼。边吃边与你细说。有酒,有鱼,还有个小兄弟,快活,快活,真真的快活。佛主也不过如此呀。”
不提一大一小两人在江畔喝酒吃鱼,这边一众渔夫乘着晚霞,高声喝曲就这么三三两两往自家走去,只是临近渔村时歌声乍然而止,只因渔村中间的那名男子。说是渔村,其实也就是两三户人家的邻里,男人就这么站在几家的中间,显得极为突兀。
“啪。”随着一声响动,五人手中的渔具却是从手中滑落,斜照的一丝残阳透过男人打在几人身前的地上,只有那吐着气泡,逐渐翻白的大鱼儿,还在无力地拍打地面,慢慢地,慢慢地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几家屋内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几人竟是对视而立半响也不自知,终究是那男子打破了沉默。
“故人相见,怎么着,青江五鲤不请杯酒?李江痕?莫不是认不得我了?多年不见,你的变化都是蛮大的。”男人说得随意,却透着一股冷意。正是说着故人相见的话,但却应着仇人相遇的景。
“你倒是没变。”一人应道,正是男人口中的李江痕,只见他紧握双拳,青筋暴起,喝道:“徐道凌!十三载了,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找到了。这么大老远的过来,怕不是就喝杯酒吧!”
徐道凌冷笑道:“知道就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李江痕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去向主上请罪吧。怎么着,还要我亲自请你们么?”
“徐道凌,莫要欺人太甚。大主子吩咐的事我们早已办妥,如今我们五兄弟已立誓退出江湖,携家小隐居在此,从此不问世事十三载了,难道还要赶尽杀绝?”李江痕踏步而出,双眼瞪大,紧盯着男子言道。
徐道凌却正是刚刚矗立江畔的男子,拾了拾散落在胸前的长发,依旧自顾自的言语:“十三载了呀,竟仿佛是隔日。”头几句还是轻声细语,末了突然肃声道:“当日既然早已成事,为何不早早来报,却偏又躲来甘心做个打渔的赤脚夫,你们倒真不枉对自己的名号。”
“别废话了,当年若不是我们早知内中辛密,成事后连夜携妻儿渡船远走,只怕早已是坟下枯骨了。如今既然被你们寻着了,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都说你徐道凌乃天元府第一人,我李江痕就来领教下你的高招。”说罢飞身一跃,出手就是一招鲤鱼跃龙门,双掌携风朝徐道凌拍去。其余四人,或飞鱼镖,或长短棍也纷纷朝徐道凌招呼而去。但瞧那徐道凌轻身后撤三步许,刚刚让过李江痕双掌,又一跃而起踏其双肩,接力而上,落在了身后屋顶也不再与五人纠缠,只将腰间的长箫拔出吹奏起来,随着箫声响起,随即从四方涌出十数名青衣大汉,团团围住五人,还有数名闪入几间房屋内开始屠戮妇孺。
空气中弥漫出血腥的气息,屋内很快又恢复了死寂,静的都能听到刀抽离肉体血与空气喷溅出的响声,像地狱的悲鸣。
“你们这群畜生。”五人怒吼着,拼力朝屋子方向突围,奈何十数名青衣大汉功夫显然不弱,又经过长久的训练,合击之术早已融会贯通,配合着徐道凌扰人心神的萧声,五人虽是名震一时的江湖高手,此刻也渐露弱势。
待屋上徐道凌一曲终了,青江五鲤就只剩翻江鲤李江痕一人尚留性命做垂死挣扎,场内的青衣大汉也只剩寥寥数人,想来也被那四鲤拉了不少做垫背。
“李江痕,不用挣扎了。”徐道凌凌厉道:“从你十三年前叛离天元府那一刻,你就应该想到如今这个结局。”
“咳,咳……”将夺来的长刀伫立在身前,李江痕一把扯下黏糊在伤口口上的衣物,显然已经支持不了多久,此刻听徐道凌声声斥问,已经灰暗死寂的双眼却又忽然焕发出色彩,笑道:“呵呵,背叛,我青江五鲤虽不是什么江湖侠士之辈,却也晓得忠义二字怎写,咳……咳,我们兄弟五人上对的起天地良心,下对的起元将军厚爱……”
“够了!”徐道凌怒道:“竟然自称自己是忠义之士,又为何执行完任务,却迟迟不前来复命。大主子说的果然不错,你们这些入府的汉人都是二心之辈。必是盗了将军府的机密匆忙逃走。”
李江痕闻言耻笑道:“大主子?果然,徐道凌你不也是只做了元狗的汉人吗?妄你自称天元府第一人,也……”
“爹!江那边有一个有趣的和尚……”远处的一声童声打断了李江痕的话语,随即惊恐朝孩童喊道:“彦生,快跑!”
只是话音刚落,屋上的徐道凌已经掠出数丈,一把将傅彦生掳在腰间,瞧了瞧模样道:“你儿子?长的倒是蛮清秀的。”
李江痕双目圆睁,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愤怒道:“徐道凌,你放了他,要命,我李江痕给你,不要为难一个孩子。”
“哦?我为难了又怎样?”徐道凌作势手中运劲,顿时勒得傅彦生大喊:“啊!坏蛋,放开我,爹爹我疼……”
见孩儿在徐道凌手中挣扎,李江痕怒火攻心,几欲冲上前去将孩儿夺回,却不得不顾忌徐道凌的手段,以及他手中的傅彦生,思绪片刻竟是将手中的长刀弃于一旁,朝眼前的这个屠戮至亲的男人跪下乞求道:“是,是我背信弃义,你不过要杀我们兄弟五人,与旁人无关,放了那孩子吧。”
“爹,你怎么了。我不疼了,爹爹不要跪。”傅彦生被徐道凌拦腰横掳着,急起来胡乱拍打,夹在身上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只好嘴上喊骂道:“你这个大胡子,大坏蛋,为什么欺负我爹。”
徐道凌也不理傅彦生的挣扎,踏步走到李江痕身前,冷眼朝向这个屈膝下跪的江湖汉子,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呀。可惜了,你的命我要,他的命我也要。”说罢,运功抬手向李江痕天灵劈去,眼看李江痕将要立毙于掌下,异变突起,一道杀气从旁袭来,却是青江五鲤的老四尚存一息的绝命飞鱼镖。徐道凌不得不回手击落要命暗器。突然间的变故,让李江痕回过神在绝死之镜暴起,一把抓住傅彦生,将他从徐道凌的手中夺了过来,硬生生抗住徐道凌回手的一掌,强压着内伤运劲,成名绝技过江无痕顺势而出,竟生生在青衣大汉的包围中撕出一条生路,朝江面疾驰而去。几个呼吸起落,已经把青衣大汉远远甩在身后,只剩徐道凌一人紧追不舍。
“爹,你怎么样了?爹……”小彦生趴在父亲的怀里,任由尚存温迹的血液糊了双眼,急切地问道。
听闻儿子的呼唤声,李江痕伸手掏出一个香囊,塞入儿子的怀中道:“爹没事,别哭。咳…咳…收好这个香囊,一会爹再与来人大战三百回合,咳…咳…你不可在边上碍事,带着这个香囊先走。”
“我知道了。”自母亲去世再也不曾哭过的傅彦生含着泪应下父亲的话。年少早成的他知道父亲这番话背后意味着什么,知道现下自己只会成为父亲的累赘,“父亲,我会等你的,你一定要来。”
静默许久,耳边是儿子的声声哽咽,伴着奔袭下的裂风之声,身后传来的追喊声,一素悲情丛生,饶是这个飘摇江湖数十载的坚韧汉子,也不免一行长泪落霜鬓。头是答应的轻许一点,心里却是知道,这一别,怕是天人永别了。留下一句未出口的道歉“对不起了,孩子。”
念罢,李江痕手中劲力一提,竟是更不顾伤重,散去护心内力,全力施展轻功,势要把唯一亲人带离险境。
不过终究伤重在身,几刻后李江痕已经后力不支,被追上的徐道凌凌空一掌拍在后心,强挣扎着落在江中的一片小舟上。
徐道凌落在小舟上,看了一眼即将绝命的李江痕,终究叹了口气,朝同样摔落在舟上的傅彦生走去,准备最后结束这场杀戮,回去复命。
“你……你不能杀他。”身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话语,让徐道凌抬起的手又缓缓落下。“你徐道凌,难道也要做个不忠不义的小人呀。”
“哦?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这孩子一马?”徐道凌转过身看向这个垂死的汉子。
“呵呵,你想知道十三年前,我在将军府盗走了什么机密么?”眼看徐道凌被自己的话语吸引过来,李江痕忽然吼道:“傅彦生,跑……”
一声“跑!”徐道凌惊觉之余回过身,发现那男孩已然跃起,眼见就要钻入江中,匆忙中起手运劲,正欲一掌了结这个男孩,掌风凌厉,撕风裂衣,傅彦生残破的单衣下,后背隐露出一对幽深的兽瞳。
兽瞳!傅彦生!徐道凌心中惊诧,在间缝之中,隐现出的这双纹身,却如同一道惊雷般击中徐道凌,天元府第一人的筹谋,瞬间忆起这双兽瞳背后的故事,还有孩子如此巧合的傅姓,十几年前的记忆如同电光闪过,更思及此次围杀令的深意。奈何江岸边,数名青衣人也已追击到此。心有疑虑,当下收劲提气,该劈为送,生生助傅彦生逃入江中。远处看来就像他已一掌击毙了这个孩童。只有同在舟上的李江痕看的真切,一时间放声大笑,直至数息后乍然而止,徐道凌叹息之余,不待他问清事情的真相,其已然伤重离世。
徐道凌伫立舟中许久不动,任小舟虽波飘荡,道思情难舍,十三载。恩怨情仇,今生已了。唯叹:“奈何一路不独行。”
真是醉起思愁,秋瑟瑟,不知寒意已绵绸。西风去,几经波折,黄花树下恩怨情仇!说是仇来,说是愁,不如瑟瑟秋风往西走,江上折波过行舟,徒留一地黄花望孤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