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人间四月天,绍兴水乡秀美空灵,景色无双。
远在城郊之外,立有一户大宅,宅邸匾额之处落笔二字,石府。
宅邸中间有一院落,春色满园,此刻正站着一名男子,满头白发,但见院中一株桃花,色彩艳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白发男子信手拈过一朵桃花,轻声吟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长叹一声:“盈盈啊,你可知,我想你想得好苦。”
言语之间尽是萧索,双眼微闭,隐约可见一滴泪珠滑落。
忽听一声剑啸,远空一人御剑而来,转瞬便至,剑上一青衣道人仙风道骨,收剑入鞘,飘飘然落到院落之中。
白发男子把弄着手中摘落的桃花,悠悠问道:“吕兄,可知这树上桃花有几朵?”
青衣道人哈哈一笑,道:“千百朵。”
白发男子略微一沉吟:“此树今年开花两百三十五朵,这几日大风,折损八十七朵,我今早摘一朵,当还剩一百四十七朵。”
青衣道人一愣:“你怎知道?”
“因为我数过。”
“你多久数一次?”
“我每天数七八次。”这是一个怎样的人,该是如何寂寥,才会日复一日在这万花丛中,一朵又一朵的去数花。
白发男子转身过来,剑眉星目,仪表万方,人才中年,却已白发横生。他收敛心神,但见青衣道人双目炯炯,周身流光溢彩,隐隐有突破金丹境的迹象,不禁赞道:“短短十年,吕兄功力突飞猛进,当是可喜可贺。”
这白发男子正是石家当代家主石云生,石家第九代单传。
这青衣道人姓吕,名御风,师承崆峒山,一身玄功妙法已臻至金丹境,近年来更隐隐有突破之势。
崆峒距此有数千里之遥,石云生差遣精明能干的骑士配以万中无一的汗血宝马,日夜兼程,累死良马三匹,耗时七日传信吕御风。吕御风应邀而至,金丹境高手,御剑千里,仅仅三个时辰。
吕御风道:“再有三个月,便是你我十年之约的日子,到时自会相见,石兄弟为何在此时不远千里传唤。”
石云生苦笑,似是自语又似应答:“十年真的好长好长,我怕是等不及。”
吕御风面色微变,颤道:“难道……”石云生点头道:“我周身经脉尽断,不消十日,雷霆穿心,绝无生机。”吕御风跨步向前,握住他的手脉,并指如风,一道真元自指尖流出。
常人有奇经八脉,遍布周身,视为行气运气的载体,吕御风金丹境高手,真力充沛,一指注入,真力一入石云生体内如泥入牛海,不见波澜,方知他所言非虚,周身经脉尽数被摧毁。
吕御风潜运真力,右手作势欲抵他后心。石云生瞧出声势,连忙阻止:“吕兄,万万不可。我已行将就木,不可枉费你真元。”
吕御风见他生无可恋,急道:“这十年来,我苦心潜修,修为大有增进,或能消你体内雷霆,免你穿心之祸。”
石云生摇头说道:“你我心知肚明,我体内雷霆除我己身可消,任凭外力再强横也无法撼动分毫,吕兄弟,不必费神。”吕御风见他神情坚定,自知无法勉强,只能罢手,又知他经脉尽断,形同废人,无法行气运气,又如何能消雷霆之力,化险为夷。
吕御风叹息道:“十年前,石兄弟若是不意气用事,岂会有今日灾祸。”
石云生脸色大变,沉声道:“吕兄弟也觉得十年前是我的错?”
吕御风道:“人妖相恋,有违天和。石兄弟,为何执念如此之深?”
石云生不语,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但觉心中一阵凄苦,十年前也罢十年后也罢,不管是父母双亲还是亲如兄弟的吕御风,竟无一人认可自己所为?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那么多年后他第一次这样质问自己,是开始有了怀疑吗?怀疑曾经的一切?
不,他的心徒然一阵绞痛,有一股戾气自心头起,如狂风巨浪,冲上眉心,眼中红芒一闪即逝。
“爱一个人真的有错吗?”心中响起一道声音,将他的思绪带回过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正自心中黯然,忽见回廊里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唇红齿白,面如白玉,年纪虽小却已英气逼人。
“爹爹,原来你在这里。”
石云生如沐春风,满脸慈爱,招手道:“豫儿,快见过吕伯伯。”
“石谦豫拜见吕伯伯。”石谦豫双手作揖,落落大方。他见吕御风一身道袍,背悬长剑,相貌清奇,心中好奇,不禁问道:“伯伯可是神仙下凡。”
吕御风哈哈大笑:“神仙说不上,神通倒是有几手。”石谦豫眼中一亮:“伯伯可带我御剑上天。”
“好说好说。”吕御风大喜过望:“石兄弟,你何时有如此乖巧聪慧的小孩,我竟是不知。”
石云生道:“此子是我与盈盈所生。”
闻言,吕御风百骸俱震,定睛一看,果见那孩童眉宇之间有一丝狐媚之色,像极当年那人。吕御风颤声道:“此子……此子当真盈盈所生?盈盈不是早在十年前就已……”他声音愈发颤抖,话到口中,竟是无以为继。
石云生道:“豫儿今年一十有三。”他顿了下,又道:“吕兄弟,此番不远千里唤你而来,实是有一事相求。”迟疑了一下,欲语还拒。
人妖殊途,半人半妖,逆天而生,世间不容,仙魔鬼神共击之
吕御风深吸一口凉气,一颗心自修仙入道以来从未如此沉重,石云生千里传信,势必与此事有关。
兄弟情义,刀山火海又何妨。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御风决心既定,道:“石兄弟有何事相托,但说无妨,御风势必尽心尽力。”
石云生知他心意,心中一阵感动,道:“小儿孤苦,委托吕兄照应,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
“爹爹……”石谦豫虽年少无知,但听父亲所说,心中也有七八分计较,只道要别离,眼中一酸,已是泪流满面。
石云生想起爱子自幼无母,自己这十多年来又日日消沉,疏于关心,又想起儿子自小聪明伶俐,从不像其他孩童胡搅蛮缠,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的缺乏关心又是如此的坚强与懂事。
生死离别,再见无期,石云生悲从中来。
吕御风不忍再看,别过头去,一字一句的说道:“石兄弟放心,御风纵然粉身碎骨也保他周全。”
石云生蹲下身,直视着石谦豫:“好孩子,你我父子只是分别一段时间,不用悲伤。”哪知这话一出口,石谦豫哭得更厉害,似是也知他所言非实。
吕御风掌心抚过石谦豫的后脑勺,石谦豫只觉得一股暖流灌顶而入,暖和暖和的甚是舒服,顿时止住哭声,吕御风柔声道:“好孩子,与伯伯一起,伯伯教你诸天世界万般神通,带你御剑九天,纵横天下,岂不快哉。”
石谦豫本是少年郎,悲喜一念之间,自知此事木已成舟,哭过之后心中一阵舒服,又闻修仙御剑之说,不禁见猎心喜,心生向往。
石云生心中略宽,又恐儿子少年心性,反复无常,连忙朝吕御风眨眨眼,吕御风心领神会,手捏剑诀,“哧”的一声,长剑出鞘,凌空而立。石谦豫见得厉害,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煞是期待。
吕御风脚尖借力,已然到剑上,向石谦豫伸出右手,笑道:“好孩子,来,我带你御剑飞天。”
石谦豫看了一眼石云生,石云生微笑默许,石谦豫连忙抓住吕御风的手,轻轻一跃,人已在剑上。人还未站稳,忽听一声剑鸣伴随着龙吟之声,一阵大风吹来,石谦豫慌手慌脚不禁大叫出声,慌乱之中,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他,耳旁传来吕御风高声的吟唱:“举迹倚松石,谈笑迷朝曛。益愿狎青鸟,拂衣栖江濆。”
石谦豫自小博览群书,博闻强识,知道此诗正是唐人李白所著的《题元丹丘颍阳山居》。他站稳脚跟,定睛一看,原来长剑破空,只在一刹那便已在数十丈的高空。
远远望去,石云生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在眼帘里。石谦豫心中一阵落空悲切,转眼望去,又见山川河岳尽在脚下,漫天流云舒卷,翱翔九天,只觉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快意。
心中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句低吟:“爹爹……”
石府,天色渐暗。
院落中,那男子的背影依旧,他待如何?是否只是如往日一遍又一遍细数着红花绿叶?
虽是春季,天地之间徒生一片肃杀之意。院落闪过一道刺眼的红芒,那身影消失在原地。
石府藏书阁,石云生端坐在中间,他的眼缓缓地睁开,一片血红,黑夜之中,他一袭白头,一双红眼,显得异常的诡异。他的身上突然有红光冒起,在红白黑相间之中,他的脸也逐渐变得狰狞可怕,一股滔天恨意冲天而起:“盈盈啊盈盈,世人负你,我便为你倾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