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脸上的表情明显落寞了下去,像是被儿女嫌啰嗦的空巢老人。但他还是继续向卢正军解释。
“正军,还有一个地方我要说明一下,在早期玛雅文明里,是没有‘九十几’这些数字的,因为他们认为‘零’是世间万物的起点,而‘一百’是世间万物的终点,象征着末日,‘九十几’则被认为是通往末日的桥梁。所以在早期玛雅文明里,没有表达‘九十几’的具体写法,通常是用‘一百减去个位数’的方式来表达。这句话里的‘错’就是‘减’的意思。”
刘义说完,拧开随身带的老年热水瓶大喝几口,看起来渴坏了。当时卢正军看着他喝,恨不得这个老头当场噎死。刘义喝完喘了好几口粗气,没有噎死,确认似的问道。
“所以,正军,你明白了吧?‘历史之轮,百覆相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呃,历史的..的..的轮子?齿轮?反正这东西,然后就是九十六,接下来的‘命运之轮’后面应该还有四个字,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翻译,我觉得..”
卢正军听刘义解释完,攥着玛雅残卷转身就走,招呼都不打。刘义显然被这个举动伤了心,愣愣地站在原地,临了才补上一句。
“正军,不懂的来问我呀!”
此刻,卢正军坐在首长办公室里,默读着。
“历史之轮,百覆相错。命运之轮,...”
他默读了好几遍,到后来念出声来,甚至大吼起来。他想努力保持镇静,可是很难做到——刘义,他真的是内鬼?
仔细一想,这个老头根本没有背叛的动机啊。说他是罗斯塔曼一派,可就我的印象来看,刘义常年在世纪大楼管理文物,罗斯塔曼又常年驻扎在意志红塔,要知道,战争警报拉响之前,这两个地方是不允许往来的呀。说他对我这个首长不满,不像啊,真的不像啊,他对卢西安这么好,如果是要报复我这个首长,完全可以针对卢西安啊!可如果不是他,又是谁泄露了玛雅残卷?难道是卢西安?那个傻小子,刘义确实教过他一些玛雅字符,但他跟澳美联军是怎么联系的?这小子每天除了精神依附训练就是睡觉,他怎么可能是内鬼?是啊,二十一年前他才刚刚出生,怎么可能是通敌的内鬼?!
一时间,卢正军陷入了思维的底洞,十分烦躁。他一用力,暴力掀翻了办公室里的茶几才渐渐平静下来,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历史之轮,百覆相错。命运之轮,...”
“历史之轮,百覆相错...”
“历史之轮...”
说着说着,他那持续工作了29小时的大脑,缓缓进入了梦乡。
想到玛雅残卷,卢正军把相框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起身去到沙发前,一张一张地翻过残卷,似乎是想从中得到另外的信息。有一件事,也在他心头犹疑颇久——玛雅残卷的前后卷,可能不止提到“太阳王”的事情,这几卷羊皮纸里似乎还隐藏着的其他信息——就玛雅文明来说,表面预言通常记录在纸体纪事区域内,隐藏预言则由一连串特殊字符组成,胡乱分布在纸体纪事区域之外,没有任何顺序可言,而且——隐藏预言记录的载体还不是正规的玛雅字符,而是另一种更特殊、更古老的玛雅字符,有时一个字符代表了多个中文字意,有时多个字符组合起来才代表一个中文字意,十分深奥难懂。而这,也正是卢正军将其交给刘义破译的原因,只是他当时没想到,这个刘义竟然就是内鬼。
这一时,卢正军的眼角又有些发酸,他偏过头去,仿佛是不想让相框里的人看见自己落泪。但他也知道,相框是死的,相框里的女人...也已经死了。
他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后来他才明白,眼泪终究是哭不干的,就像悲伤,就像回忆。
“正军,我给你简单说明一下吧,这句话的表述涉及一些典故和习俗,难懂的!”刘义叫住了卢正军,生怕他走掉。
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就是因为内鬼通敌才导致流浪者失守。所以卢正军极其痛恨那名内鬼,也正因此,在那场袭击后才加入流浪者的人,他一律不加怀疑——他觉得陈海沙的话有一定道理,虽然内鬼不一定是罗斯塔曼一派,但岁数一定是不小的。卢正军很早就意识到这件事,内鬼的怀疑范围被缩小很多,八大部门的负责人一下被排除其六,只剩袁城虎、刘义和长老会三人有内鬼嫌疑。
在他得知玛雅残卷内容泄露之前,他曾一度怀疑拉克斯是内鬼,甚至已经拟定出完整的抓捕逼供计划,但最终,玛雅残卷的线索还是直指刘义。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铁证如山”。
“正军,在早期玛雅文明中,三和四这两个数字是特殊的,与一二或者五六七之流的书写方式不同,这两个数字的书写方式并不规则,是单独的形状。”
刘义在纸上简单画了两个图形。
想到这里,卢正军的眼角跳了一下,心想——我当时动作有点大,态度也不太好,刘义这老头...似乎还是很贴心地为我解释了内容。
“这个在中文里念作‘肃’,因为..”
“说完了吗?”卢正军冷冷地问。
卢正军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当时他去找刘义要回玛雅残卷·后卷的时候,这个老头似乎并没有什么抗拒的表现,而且隐藏预言的破译工作也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刘义告诉卢正军说,玛雅残卷里的隐藏预言翻译成中文只有十六个字,他已经破译了十二个字,希望卢正军再给点时间。可惜当时的卢正军已经拿到内鬼的铁证,没有当场抓捕刘义已是仁慈了,玛雅残卷几乎是从老头手里“抢”了过来。
回忆进行到这里,卢正军又是一怔——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吧?说起来,我的玛雅知识也是从他那里学的,卢西安在世纪大楼的那段时间,他也都挺照顾的。会不会...
卢正军察觉到自己对内鬼的怀疑竟然动摇了,气哼哼地站了起来,继续想着这句话的意思。
当时,刘义向卢正军解释了一些玛雅文明的典故和习俗。
“‘历史之轮,百覆相错。命运之轮’。正军,这是隐藏预言的头十二个字,再给我几天,我就能破译剩下的四个字了。”
“别废话,拿来!”卢正军一把从刘义手里抢回玛雅残卷的后卷,转身就要走。
“你看,这就是玛雅字符里的‘四’字,像一口锅从上方盖下来,跟中文‘覆’的意思相近,于是国内的玛雅学者将这个‘四’字统一读作‘覆’。”
卢正军面无表情地听着。
“还有,正军,这是玛雅字符里的‘三’字,你看,就像站着的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谁都看不上谁。”刘义开玩笑似的说,卢正军没笑。刘义则尴尬地咳嗽两声,继续说。
对于二十一年前的那场袭击,长老会并未透露太多,但卢正军认为,自己有权得知袭击的具体细节,因为那事关他妻子的生命。可惜的是,袭击之事很快就被众人遗忘,因为此后二十年间,再也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过。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卢正军一人没有放弃,作为首长,他一直在暗中收集关于那场战争的细节和线索,企图找到害死张羽的凶手。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件事——流浪者里,有人通敌!
在这数百米深的地底,又只剩下卢正军一人,就像无数个漆黑的夜晚那样,他坐在那里,久久地端详着桌上的樟木相框——在那株似乎永不凋零的银杏下,一家人笑得灿烂,黄昏铺满天地,像是永恒的梦境。卢西安和卢千雪像是两个布娃娃躺在张羽的怀里,满脸幸福的模样,可自己却像个雕像在一旁板着脸,颇煞意境。过去的二十一年里,卢正军无时不刻不在后悔,他想,如果当时能笑一笑,也许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惨剧了,如果当时能笑一笑,也许相框里的人都还在。
电梯的运行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无边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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