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洗过窗帘洒落,替闹钟叫醒了卢西安。他眯了眯惺忪的睡眼,八点已过一刻——该起床上班了。春风轻轻摇动着窗帘,地上那双幼稚的凉鞋与院子里的青石板好似两位分别的情人相望,等不及要亲密接触了。简单的洗漱之后,卢西安换上凉鞋正准备出门。
“西安,等一下。”
“你觉得...你表姐怎么样啊?”卢妈叫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很好啊。”他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卢妈低着头有些犹豫。
“那...”
卢西安转头就要走,并不赶时间,只是在他的字典里,还没有等待这个词。
“等下,你..你跟你表姐结婚吧?”
他愣在原地,一脸错愕。卢妈自己也犹豫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并早早准备好接受各种回答。但此刻看着儿子怪异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惊慌起来,忙补充道。
“妈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啊。”一时尴尬。
“什么是...结婚?”可能他的字典里也没有结婚这个词。
这次换卢妈一愣,她脑海里飞速地闪过各种解释,必须委婉,又不能模糊,要明了,且不可太过直接。
“就是...以后都..都跟你表姐..跟你表姐..这个...一起生活,对,一起生活。”卢妈断断续续地憋出了这句话,眼睛盯着卢西安,生怕他有过激反应。
“哦,那就结婚。”卢西安爽快地答应了,推开门走了出去,步伐轻快。
卢妈如释重负地抚了抚心口,退出了随时准备拨打120急救电话的拨号盘。
“西安走了吗?他答应了吗?”卢爸从洗手间探出头来,嘴里叼着牙刷。
“应该算答应了吧,我去告诉雪儿。”卢妈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有点内疚,是替雪儿不值,虽然结婚也是雪儿自己主动提的,但毕竟...不管了,就当为了自己的儿子自私一把。卢妈不再多想,推开门去。门缝中的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晃了眼。待双眼稍微适应那阳光,她才注意到院子的角落里生出了些微的杂草,槐树上也开出了白嫩的树芽。不知不觉间,又是来年初春了,儿子从植物人状态醒来也已经近一年了。
卢妈叹了一口气,来到了隔壁雪儿家的门前,刚想抬手敲门,却又停在了半空,她看了看手里的老人机,早上六点半。卢妈一想这时间还早,怕打扰到雪儿休息,便上街买东西去了。
两小时后。
卢爸吃力地拧开钢笔盖,往墨囊里填充墨水。
“老伴儿,把我的老花镜拿来。”
卢妈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镜片,颤抖着递上那对老花镜。
“唉,老了。”卢爸戴上老花镜,握正手中的钢笔,郑重地打开了那张喜帖。仔细端详了一番后,在新郎和新娘的空白处分别写上:
“卢西安千雪”笔法遒劲有力,刚柔并济。
他好像有点不放心,一会举起喜帖对着阳光观察,一会又放在桌子底下借着黑暗细看。
“老伴儿,你说这样应该可以吧?”卢爸扶了扶那对老花镜。
卢妈接过喜帖,笑了。
“你这字呀,还是写得这么好。”
“快把该写的都写上,这里还有这么多呢。”卢妈把那张喜帖摊开在桌上,拍了拍左边的一大摞喜帖。
“好嘞,好嘞。”
“雪儿和西安的婚礼啊,咱们一定要办好,人这一辈子能结几次婚哪,这可是咱家西安的人生大事。”
卢爸继续写完了这张喜帖,卢妈又给他递了一张。太阳渐渐西行,桌子右边的喜帖渐渐堆高了起来。
两位老人平息许久的热枕就在这一张接一张的喜帖中渐渐重燃。岁月的年轮在他们脸上一圈圈地荡开,花白了鬓发,松弛了脸颊。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男孩如今也要结婚成家了。
天空一洗寒冬的阴霾转入初春的晴朗,正午的阳光普照,附着在桥底的最后一片霜冻也化作清露滴落河中。居民们纷纷趁这暖阳搭起竹架,摆上家里几个月未见光的被褥,清风携着柳絮拂过那些洁净的被褥,留下点点清白,点缀起江南小镇的融融春日。
“西安,把这个送到A小区3栋5单元613。”老板急急忙忙地往卢西安手里塞了个饭盒。
他把饭盒放进篮子里,蹬上那辆七十年代的自行车,哼着小曲儿出发了。大街上热闹非凡,行人们摩肩擦踵往来如潮,阳光洒在河面上熠熠闪耀,街边桃柳齐开,树冠莺燕合鸣。自行车上的男人摇摆着,一路上低头躲过几条低垂的桃枝,又抬手摘下几片嫩绿的树叶,拐入巷口,骑过石桥,跟晒暖的大爷互相问候,与电线杆上的麻雀挥手寒暄。
骄阳晒落自行车上几段斑驳的铁锈,碾入往来的车辙之中。逆风而行,他更放肆地站起来骑车,脸上满是狂放不羁,一如曾经那个小镇少年。
自行车以一个潇洒的横向漂移滑过A小区保安亭的窗前,卢西安朝保安亭里的大爷挑了挑眉毛,笑容洒脱。保安大爷刚想提醒他,他却已经帅不过三秒。老式自行车哪受得了这酷炫车技,车胎擦出一个小洞瘪了下去,脚蹬子都崩飞了,车身斜翻过去,在地上打了几滚,链条耷拉出来,还滴着暗黄的润滑油。卢西安捂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埋怨的样子。
“臭小子,叫你先登记。不然也不会摔这么惨了。”保安大爷语重心长。
“大爷,我这不赶时间呢吗。”
“还好饭没洒。”卢西安拿出篮子里的饭盒拍了拍,又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转头就要走。保安大爷见状,脸上顿时写满长辈的威严,扯着他的衣服道。
“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育教育你,给我过来。”
两人拉拉扯扯地来到保安亭里。
“站好。”
“你小子每次骑车都这么快,还不登记。”
“送饭还是送命啊?”
见卢西安不说话,大爷点起一支烟,更加厉声地呵斥起来。
“过来,把你名字写上。”
他还是不动弹。大爷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扯到桌前。
“写!”
他拿起桌上的笔愣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来自己名字怎么写。
“写啊!”大爷在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再次提高音量。
“我不会写。”他放下了笔。
这句话给老爷子呛得喘不过气,大声咳嗽。
“你不会写?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我叫卢西安。”
“那还不会写,给我写!”大爷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卢西安不理他,扭动门把手想要离开。这个动作完全点燃了大爷心中的煤气罐,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挥拳欲打。咚咚,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保安大爷一看,立马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把卢西安甩在一旁。表情一改之前的愤怒,代以老年人特有的慈祥,轻轻地扭开门把手。
“孙女,来啦。”
“来来,快进来。”笑起来满脸褶子,露出烟黄的门牙。
门口的女孩点了点头,进入保安亭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先坐会,我去给你倒杯水。”保安大爷鄙视地瞥了卢西安一眼,拿起纸杯进入了里屋。
一旁的卢西安并不看这个女孩,捏了捏酸痛的胳膊,开门走了出去,嘴里又哼起了小曲儿。可这还没走几步,他一拍脑门,盒饭还没拿呢...于是他又折回保安亭。落下的饭盒就放在窗前的保安桌上,窗户小开着。那个女孩低着头坐在桌前,一声不吭。
卢西安轻轻地推开一点窗缝,刚好够自己的手伸进去,他鬼鬼祟祟地提起那盒饭往回缩,但很快发现...窗缝开得还不够饭盒宽。果然十多岁的智商还是不够经营三十来岁的生活。他又一点点地推开窗缝,跟个小偷似的,生怕吵醒那个女孩。
然而吵醒女孩的不是卢西安,是保安老大爷。
“臭小子,你还敢回来!”大爷一声怒喝,震慑全场。
女孩惊醒般地抬头,卢西安受吓般地摇头——都惊到了。隔着窗户玻璃,两人都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战栗。待到战栗平静,便又到达一种新的状态——对视。
他看着这个女孩,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褐色的长发,褐色的...这个眼神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对视间,记忆的游丝开始分散,散入回忆大海里每一个角落,附着在每一处遗忘的珊瑚礁上——她的双眸如此深邃,那对瞳孔仿佛直通时光的尽头...尽头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很快,更快了,一道光,一道强光。带着些什么?隐隐约约地播放着,是什么?待到近一些,看得清了,竟是回忆。
那道强光带着无休无止的回忆刺入脑海的最底层,荡开无边波澜,只一击便贯通海底,直嵌入灵魂的最深处。卢西安整个人一怔。本就迷离的意识开始不断剥落,不断消逝,仿佛...被抽离。保安亭里的老大爷用力地拍打着他的半截胳膊,嘴里大骂着难听的话。没触觉,没听觉。只有目光与女孩对视,隔着时光却又穿透时光,串通回忆却又抽离回忆。
猛地,什么东西在跳动,是心跳吗...?不,绝不是心跳,像是一种渴望,不,一种欲望,来自灵魂深处的欲望。再次跳动,更加猛烈,达到剧烈。好像即将要冲破某种束缚,即将了...
不知何来的感觉——如果冲破了,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猛地缩回了胳膊,皮肤划过窗沿上细微的暗刺,溅出大量鲜红。双腿极尽全身之力奔跑出去,在风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直到血痕落地,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A小区上方的天空暗了下来,保安大爷和女孩隐入其中,整处场景消入虚无。就像一幕话剧完成了演出,落下帷幕。
卢西安逆着人流极速奔跑,街上的人们看到这个近乎癫狂的男人纷纷躲避,在人潮之中给他让出一条道——只是这条道路没有尽头,人潮永无息止。无休止的奔跑使他双脚如灼,那股刺痛感连通他的大脑,迫使他停了下来。此刻他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央,五官感觉达到前所未有的清晰。风的流动、光的闪耀,湖面轻波荡漾,人群细声碎语,远至千里之外的山峦,近如飘落鼻尖的柳絮,一切可知的感觉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大脑,仿佛——掌握世界。
手臂上巨大的伤口正缓缓结痂,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渐渐平复。
他深吸一口气,深沉吸纳天地,重喘一道息,磅礴吞吐山河。呼吸往复之中,周围起了变化,原本流畅的人潮机械了起来,一板一眼地移动着。饼摊前的阿姨定格在数钱的动作,眼光发亮。钓鱼大爷的鱼竿抻在半空中,竿头上还挂着一条小鱼。不觉间世界静谧,只随他的呼吸沉浮。
只是无声,只是无色。
卢西安的气息平稳了下来,那股莫名的悸动在反复呼吸吐纳中消弭殆尽。停滞的场景开始运转,缓缓衔接上之前的画面。直到最后一口重息从鼻腔中呼出,饼摊前的阿姨数钱飞快,桥边大爷利落地收回了鱼竿,嘈杂声四起,人潮熙攘依旧。毫无过渡地,周围又恢复至原来的繁荣,手臂上一道巨大的伤疤已经结成。
不觉间,晚霞布得满天,温柔的余晖已然铺作大道光途。他甩了甩胳膊,满目黄昏凄凉,脚步有些沉重,缓缓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