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披头散发,他拎着一壶酒坛,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呢喃。
他嗓音嘶哑道;“小书生,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君子?君子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折笔断前程,伶仃落红尘。”
余音见着老秀才,眼底渐有戒备之色,她手心抵着刀柄,皱眉不语。
江初雪叹了口气,似乎看出了些因果。
苏锦麟没搭话,静静的望着老秀才,眼神古怪。
俗世里自封君子的闲人酸儒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这类“君子”的品秩,往往如同酒酿掺水一般,良莠不齐。
他压根不在乎老秀才的胡言乱语,他只是感觉到老秀才身上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气。
俗话说人头顶,和双肩各有一把阳火,三火燃,即无病无恙,三火灭,则人走茶凉。
苏锦麟跻身第二境凝露境后,对于身外事物的感应已经远超常人,他能模糊的感应到齐先生所说的人气、烟火气、妖气,阴气等气息。
他敏锐的察觉到,老秀才头顶,双肩三火俱灭,满身阴气,经久不散。
酒馆内顿时鸦雀无声。
陆遇卿见状,无奈的拍了拍自己额头,指着老秀才的鼻子,骂骂咧咧道;“陈宛丘你个酒坛子,还大言不惭的夸自己是君子?真是无药可医!赶紧回酒窖待着去儿,别吓着客人。”
名叫陈宛丘的老秀才,满不在意的瞥了长鬓汉子一眼,振振有词道;“陆遇卿啊陆遇卿,亏你自诩是降妖除魔的真道士,口口声声说要斩了千年树妖,结果呢?连兰若山山门都不敢靠近,真是埋汰,有辱道门之风。”
“嘿,我再不济也是个秀才,识得字比你吃的饭还多,怎么,铺子里难得来了个朗朗少年,还不允许我说两句话?”
陆遇卿恨铁不成钢,质问道;“陈宛丘,你以为他们看不穿你?!”
陈宛丘捋了捋垂在眼前的白发,漫不经心的回答道;“看穿又如何?我陈宛丘行得正,坐得端,流落到这般地步,不过是因为……”
倏忽间,老秀才深邃的瞳孔中渐渐泛起水光,一层一层,犹如糖浆般凝结成哀伤,他望着风华正茂的俊俏少年,苦笑道;“古人诚不欺我,‘情’这个字,还真是丧!”
苏锦麟闻言,长吁一口气,卸掉一身蓄势待发的拳式。
得,老秀才既然说出这饱经沧桑的肺腑之言,那他所顾虑之事,十有八九是杞人忧天。
这老秀才身上的阴鬼之气,估摸着就是为“情”所覆。
不等众人发难,陈宛丘放下酒壶,忽然开口问道;“小书生,你们知燕南镇最负盛名,可知究竟负何名气?”
余音用食指轻敲刀柄,皮笑肉不笑道;“燕南镇因为一本流传度极广的戏文书被称作鬼乡,负的怪名气。”
她不屑道;“还不是因为俗世百姓没见过山精鬼魅,偶有小妖小鬼在人间显形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然后添油加醋的编撰出一个又一个轶闻诡事。”
“巧就巧在,当年有位秀才途径此处,阴差阳错下竟与百年狐妖相恋,结成一段孽缘,他们山盟海誓,私定终身,可最后呢,他们仍旧无法僭越‘规矩’这座大山,终是棒打鸳鸯散。这秀才悲痛欲绝,遂起笔诉情长,写下了一本《妖狐志谈》,其中不乏潸然泪下的人鬼情未了,淫词艳曲,以及最最扣人心弦的鬼怪轶闻,让人看得欲罢不能……”
众人望着余音,面面相觑。
苏锦麟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的余音,也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余音自觉失态,咳嗽了一声,总结道;“那本《妖狐志谈》我看过,蛮有意思,所以印象比较深。综上所述呢,燕南镇就是因为那位被情所伤的秀才,洋洋洒洒写下了《妖狐志谈》才声名远扬,被俗世唤作鬼乡。”
长鬓大汉兴致缺缺,他瞥了一眼神色落寞的老秀才,没有言语,转身进了后堂,他对苏锦麟四人交代道;“你们非得提这本破书,得,陈宛丘又该唠唠叨叨给你说故事了,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哎,对了,故事免费听,可这酒水饭菜钱可是咱老陆以后的老婆本,任你们是同道中人,钱也得照付,本店素不打折。”
苏锦麟点了点头,瞄了余音一眼,阴阳怪气道;“陆道长放心,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余音敷衍一笑。
桌子下,她用脚尖狠狠踩着苏锦麟的脚背,平静的附和道;“陆道长尽管放心,酒水钱一分不会少。”
苏锦麟咬着牙,哼哼唧唧。
江滚滚终于吃完了面前的酱猪肘子,他抹了抹嘴,意犹未尽,似乎没吃饱,他揪了揪余音的衣袖,低声询问道;“余音姐姐,我好久没吃梦了,我能出去寻几场梦食吗?”
余音思虑片刻,难得有些心虚,江滚滚是魇蛟之属,本食梦魇为生,俗世里的五谷杂粮不过是充充饥,治标不治本,况且食梦有助于修行。
江滚滚曾抱怨说,这些时日以来,她和苏锦麟皆是一夜无梦到天亮,江初雪又是阴灵无法入寐,更别提做梦了,也就只有路过小村小镇时,他才能寻几场凡夫俗子的梦魇为食,而且大多是混杂不堪的浊梦,他亦是不食。
梦呢,也分清浊,清为善梦,浊为邪梦。
江滚滚始终谨记,数月前,在囚龙铸剑山庄时,紫衫老祖宗对他说的一句话。
“食善则善,气吞山河;食邪则邪,披星戴月。佛魔一念间。”
说白了,食梦可精深修为,善梦象征着正气,宛若小浩然,长期食善梦的魇蛟,化作人身后,自有竹林贤士的气度。
但是呢,芸芸众生所寐善梦较少,好在走善道的魇蛟,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修为境界无上限,甚至可以比肩谪圣。
邪梦却如蚍蜉游蝇,唾手可得,食之不尽,转入邪道的魇蛟,第八境之前,修为暴涨,破境如饮水,战力恐怖,往往可越境对敌。
奈何在文圣的规矩掣肘之内,邪道最高,高不过第十三境。
江滚滚耷拉着脑袋,听了个大概意思,没有太在意他那位三界赫赫有名的老祖宗的金玉良言。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转入邪道,连一丝丝的念头都没有,在他的认知里,只有一条光明善道。
与此同时,江滚滚见余音愣神没有回应他,他低声询问道;“余音姐姐?”
余音掐了掐江滚滚的脸蛋,点头道;“嗯,早去早回,切莫化作真身。”
“得嘞!”
语毕,江滚滚打了个响指,身形如缥缈云烟,转瞬即逝。
老秀才呛了一口酒水,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