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菲尔德第二次被这人这样目不斜视,这样不容置疑地叫走。
在目睹了这样一场交战后,被要求单独谈话,无论内容还是时机,显然都不会太好。
可那位七病八倒的威弗列德先生,都有着伯爵的头衔,向来这位威严冷然的诺顿先生,身份更是不一般。
不管怎么样,菲尔德都没有拒绝的资格。他跟在诺顿身后,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又是这间房,仍旧只有他们两人。
诺顿似乎很累,依着座椅闭目而坐。
他依旧裹着那件薄薄的外袍,此刻菲尔德才看清,他的脸颊有两道抓痕,胸口和手臂也有几处轻伤,威弗列德挣扎的那么厉害,自己却没有怎么样,反倒是压制他的人,浑身是伤。
菲尔德不知他是在休息还是在思索,亦或是还在回味刚才激烈癫狂的场面。只得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良久,诺顿才开口:“我明天要带他离开力库得,你替我想办法。”
菲尔德神色一凛,心脏咚咚地跳着,他想了许多突发情况,但显然没想到一夜之间,就要给还没成功接近的目标换个地方了。
他舔了舔嘴唇,大胆问道:“要去哪里?”
诺顿不语,垂下揉着额头的手掌,眯起眼睛看他。
菲尔德力持镇定,解释道:“既然要离开,作为威弗列德行事的药剂师,我当然要考虑各种因素,而路程无疑是首要的问题。”
诺顿言简意赅:“圣佩德罗。”
是波尔蒂那的都城!
圣佩德罗,作为王城,靠近波尔蒂那国土的西部,但就算如此,它离着力库得,还是有几百法里的距离。
况且,如果真的转移到王城,无论行事还是离开,都要比现在麻烦好几倍。
“不行。”菲尔德断然道。
菲尔德也不等诺顿发难,就道:“诺顿大人,威弗列德先生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他精神不稳定,记忆力时好时坏,这种状态下,外界的任何的刺激,哪怕再细小也许都会对他造成愈加雪上加霜,不可挽回的伤害。”
他见诺顿似乎听了进去,便接着道:“况且,长途的跋涉和旅行,对他绝对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只怕会让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看他今天这样子,病情如此复杂,治疗……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而且这个时候,除了药物,静养才是最有益处的。”
他想了想,补充一句:“还有,我个人的建议是,近期您最好不要接近他,以免他情绪过于激动。”
菲尔德说完,只觉得冷飕飕的目光射到他的身上,原本他就光着脚,这间屋子不比威弗列德的房间铺满地毯,是用大理石砌成的。此刻冷气顺着脚底板,只钻入他的四肢,让他的脊背忍不住窜起阵阵的寒意。
诺顿盯了菲尔德许久,才冷哼一声,道:“我不带走他,也不是不可,但是我下次来,他要是仍不见起色的话,你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菲尔德不卑不吭:“那我要先知道,诺顿先生口中所谓的起色,是想让威弗列德先生变成什么样?”
“如果是今晚疯癫若狂的样子,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是白日里,温声细语的模样,还请恕我无能为力。”
诺顿眼神一凝,墨绿色的头发,因为怒气几乎根根直立起来。目光犹如锋利的刀子,一刀接着一刀招呼着菲尔德。
“药剂师,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以为我这是和你商量的口气吗?我要你把他恢复成白天那个样子。”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诺顿大人,威弗列德先生究竟哪个样子才是他真正的模样,相信您再清楚不过了。药水也许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记忆,但是却改变不了人心。“
菲尔德深有感触,不禁直言道:“作为一名药剂师,我一直觉得,药水的应运而生是为了更好的帮助人们,而不是为了控制别人才的被创造出来的。一个有血有肉,鲜活自由的生命,有用自己意志选择生活的权利。”
他发觉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怕再说下去,不但会触怒诺顿,也有暴露的风险,立即改口:“况且威弗列德先生之前一直服用的药水,对他伤害太大,如果您不想见到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再想着,诸如掩盖他记忆这样的事情了。”
菲尔德说完,心中也没底,他虽然是另有目的而接近威弗列德,但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亦是被药水控制住,却逃脱不开。
即便他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可事到关头,还是觉得气愤难平。
他在赌,赌诺顿起码对威弗列德先生有些真心。
“你倒是敢说。”诺顿竟然平静了下来,淡淡道。
“满口正义,你又知道什么?”他冷冷道。
菲尔德心道: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才来的。
诺顿盯着菲尔德良久,道:“你既然自信满满,我就拭目以待。如果他身体没有恢复好的话,别说你想要花,就是你自己的生命能不能鲜活着,都说不准。”
菲尔德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后知后觉出了一身汗,黏在衣服上有些难受。
诺顿显然也没有太多时间感伤得而复失的惆怅,不久就离开了房间,带着伊莱,不知是不是商量要离开的事情。
威弗列德被自己施了沉睡术,加上他身体本就虚弱,估计会消停一段时间。
这一晚上下来,菲尔德身心俱疲,他实在太累,也不顾上安慰瑞塔,径自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菲尔德时是被有规律有节奏,又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叫醒的。
之前几次被要么突然要么粗暴的敲门声惊醒,听到这样温和的敲门声,菲尔德竟然觉得无比亲切。
他起身开门,只觉得头脑有些发胀,嗓子也有些不舒服。
瑞塔端着早餐,微笑着站在门外。
她亲自送来早餐,让菲尔德有些受宠若惊。
瑞塔的眼睛虽然仍有些红肿,但精神却很好,似乎还有些开心。
她探着头向房间里望了望,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菲尔德急忙接过她手中的茶点,将他请了进来。
想到自己刚从床上起来,菲尔德又换了一身袍子,简单地洗漱一番,才坐到瑞塔对面。
瑞塔自然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来送早餐,菲尔德一边喝着香醇的奶茶,一边问道:“威弗列德先生还好吗?”
瑞塔微笑着点头:“父亲一直在沉睡。”
“昨晚情急之下,可能有些施法过猛了,威弗列德先生或许还会再睡一会,但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菲尔德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哦,”似是想起什么,他道:“或许,我应该称呼他为威弗列德伯爵?”他将点心咽进肚子里。
瑞塔好像没听到一眼,脸色未变地给菲尔德空了的杯子斟满奶茶,柔声道:“尼克,谢谢你。”
不知道她这声道谢从何而来,菲尔德便疑惑地看着她。
瑞塔道:“我听说,昨夜里诺顿大人要带父亲离开,是你极力阻止了他。”
“的确,”菲尔德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承认:“诺顿大人要带走威弗列德先生,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看着瑞塔,平静道:“只是,即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感受到了你和威弗列德先生都极其不情愿的心情,而显然这对我病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菲尔德看着红茶浮起的泡沫,闻言只轻声道:“并不是特意要帮你们的。”
瑞塔只以为他不愿表露好意,便没有再提,转而正色地一五一十讲道:“尼克,我今天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我的父亲是波尔蒂那的伯爵亚瑟·威弗列德,你是法兰托利亚人,所以可能并不清楚,波尔蒂那现如今的皇帝,叫做伯里斯·诺顿·亚度尼斯。”
菲尔德震惊地瞪大双眼,他张着嘴巴,许久说不出话来。
瑞塔脸色平静,等着他消化这一事实。
最后,菲尔德只结结巴巴道:“这……这大约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你告诉我,这样好吗?”
瑞塔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对父亲尽心竭力,我想最起码,要对你坦诚一些。”
“如你所见,父亲与陛下是一对恋人,我刚刚记事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那时候,他们彼此感情很好,陛下就算再忙,也会抽出许多时间来庄园里陪父亲,直到有一天,父亲在陪我骑乘魔兽时,意外摔了下来,伤到了脑袋……他再次醒来时,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我全然不认识,也不再认识我的人。”
“我那时还小,只以为父亲得了什么怪病,吓坏了。再后来,陛下想了许多办法,都没办法让父亲恢复原样。性格完全变了样的父亲,整日里不是想着如何逃走,就是找机会与陛下大打出手,甚至还有几次,刺伤了伯里斯陛下。”
“我那时害怕极了,每天睡觉前,都祈祷着快让父亲变回来。后来陛下寻到了一种药水,给父亲喝了后,父亲果然不再那么狂暴了,但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于是陛下便开始慢慢给父亲讲起他们之前的点点滴滴,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一起走过了这些年。”
瑞塔沉浸在往事中,菲尔德内心巨震,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破土而出,他压下激动,默不作声地听着瑞塔的叙述。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不过父亲要按时喝下那种药水。刚开始是一年一次,过了两年是半年一次,到后来,父亲有时候便会恍恍惚惚。”
瑞塔垂下眼眸,挡住眼中的悲伤,缓缓道:“即便如此,那时他们还是温存的时候多一些,我也一直以为他们是真的恋人。后来,等我再长大一点,父亲的病情便开始加重,他时不时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对陛下不假辞色,朝仆人吼着,他不是什么伯爵。”
“我那时已经不会那么害怕了,有时也会在父亲变作另外一个人而被陛下幽禁起来的时候,跑去跟他说话,他虽然对我不会那么凶,但却也不咸不淡。”
“直到后来一次,他跑出庄子,被陛下捉回来后。盛怒的陛下舍不得对他动手,便用鞭子狠狠抽了我一顿。”
“那次,直到我痊愈,他都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即便不是那个温柔的父亲,也让我很高兴。”
瑞塔说着说着,才发觉自己,竟然不自觉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便立即转回本意:“自从那次之后,陛下便加强了戒备。陛下……陛下他的感情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强取豪夺。他对父亲的执着,有时候我都觉得可怕。他封了父亲的魔力,几乎将整个庄园看守得滴水不漏……药水的用量也不断地加大。”
“剩下的日子,几乎天天都是陛下和父亲不间断的斗争,可陛下毕竟更占优势,一直牢牢将父亲攥在手里,有几次,把父亲逼得急了,他……他甚至试图自杀。”
菲尔德目瞪口呆,眼神都忘了眨一下,只听瑞塔继续道:
“陛下自然不会让他自杀,于是我就成了陛下的人质,如果父亲再伤害自己,那么陛下就会让我受到同等的伤害。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伤害过自己。就这样一直到父亲处心积虑地再次出逃前,我都以为是真的相安无事了。”她看向菲尔德,此刻语调平稳,几乎算作娓娓道来,但当时经历的痛苦,想必不是单单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这次显然是效果显著的,伯爵只身上路,却用强大的毅力,咬牙逃到了法兰托利亚的土地上。只是相比之下,这位波尔蒂那的国王陛下似乎更为执着。
“那你父亲什么都没跟你提过吗?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真如他所说的,他不是伯爵,那么他是到底谁呢?”菲尔德问道。
瑞塔想了想,道:“他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威弗列德伯爵,可每当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她皱眉道:“可他怎么会不是威弗列德呢,全庄园里的人,不,全国的人都知道他是威弗列德伯爵。”
可是威弗列德伯爵又怎么会有弗雷德里克的家徽呢,菲尔德暗想。
“菲尔德,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事实,希望你能帮帮父亲,如果……如果在治疗过程中,他对你有什么微词,我在这里先给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介意,也希望在陛下回来前,能让父亲有所好转,起码要有抵抗他的能力。”
菲尔德被瑞塔的一席话搅得头脑发晕,他揉着额角道:“瑞塔,你放心,这些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伯爵的治疗我也会一如既往的。“
瑞塔跟菲尔德道出了压在心底的往事,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她拉过菲尔德的手道:“尼克,我说除了想让你知道事实和真相,也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你为人正直又果敢,我很喜欢你的。”
菲尔德被她弄了个大红脸,将她送出门后,看着她轻巧离去的背影,心中道:
瑞塔,有时候,一个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