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托盘上是一个精致又贵重的药水瓶。
整个瓶子是用上等的紫水晶制成的,晶莹剔透,想来里面的药水定然也是品质非凡。
其他药剂师都好奇地看着,只有菲尔德的心脏咚咚地乱跳着,额头竟然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他一念之间,如果选择拿出自己的药水的话……
只听瑞塔小姐道:“这瓶药水,已经空了。我拿出这个空瓶子,是希望各位能帮我看看这药剂,如果能分析出来成分和配方,当然最好了。各位不要误会,这并不是我想要考察几位的能力,而是这药水对病人的病情似乎有些作用,如果能知道药水配方的话,也算找到了缓解病情的办法。”
下面站着的几人,虽然都觉得瑞塔所说的方法有些偏颇,但作为药剂师都是有着精通药理和药材知识的自信和骄傲的。
再者他们已经对城主府里,这种怪异的治病要求和流程有些免疫了,也只想着早点结束治疗,以后再也不踏入这城主府邸自讨没趣了。
被众人瞩目的药水瓶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菲尔德用眼角余光,见到那几名药剂师,随着药水瓶的传递而一个接一个地冷下脸来。
当传到他身边那位年纪稍长的药剂师巴里特手中时,只见巴里特先是冷冷淡淡地翻看了一眼瓶子,瓶身上没有丝毫的符号或图案,能算做个人标志。
久负盛名的药剂师,都会在自己所制作的药水瓶上,用魔法镌刻上自己的名字或某个特定图案,以此来区分所属和彰显能力。
这个在巴里特看来,只能算做‘三无’产品的药水,即使包装得再高档,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惊人的效果。
他打开瓶盖,瓶子里还残留着药水未挥发的味道,他凑近瓶口,轻嗅了一下。随后他脸色大变,猛地发出一声惊喝:“伊莱大人,您大费周章地找我们来,莫非是为了羞辱我们,让我们无地自容的吗?”
这位大叔简直是老当益壮,底气十足,他猛地一吼,原本就惴惴不安的菲尔德吓了一跳,耳朵里嗡嗡作响,久久地回荡着他的那句‘无地自容’。
伊莱城主和瑞塔小姐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也是吃了一惊,伊莱急忙站起来,赔笑道:“巴里特大师,您这话是怎么讲的,我们确实是诚心求医,绝没有轻视各位的意思,更不可能故意要各位难堪。”
瑞塔也是出口致歉道:“如果是因为我的话,让您觉得受到了冒犯,那么我还要向您道歉,我只是求医心切,绝没有别的意思。”
巴里特一摆手,指着这瓶子,生气道:“既然城主能找到如此高明的药剂师,来给您配制药水,那何必还要找我们来。”
“是啊,”另外有药剂师立即附和,“这药水纯度极高,炼制手法精妙,我也只能猜到里面或许有干荨麻、鱼鳃草和……颉草枝?”
另有一人愤愤道:“耍了我们半天,就是为了最后当面羞辱我们的吗?”
巴里特脸色涨红,愤怒地握着药剂瓶,大声道:“这药水无论从功效还是纯度都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高级药剂了,伊莱大人,我就坦白说了,我们在场几人,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配制出这样品质的药水。我们几人自知能力有限,我看城主还是另请高明吧。”
城主和小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失望。
瑞塔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虽然知道以这样的方式,找到配制这瓶药水的药剂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现在已经毫无办法了,想着就算有一丝希望也要试一试……但还是不行吗?
伊莱刚要开口安抚他们,就听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道:“不好意思,我能看一下那个瓶子吗?”
众人循声看去,却正是被挤到一边的少年。
药剂师们见他年纪如此小,原本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而伊莱是因为没想到药剂师们的反应会如此之大,被分散了注意力,也就没顾上一直不吭声的菲尔德。
见又是这个长得太过顺眼的小子,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的药剂师们,暗自撇嘴:他们都觉得无法比肩的药水,一个只是长得好看的小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菲尔德既然开口了,巴里特虽然心中轻蔑,却也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得压着火气,把药剂瓶递给了菲尔德。
紫水晶的瓶身,菲尔德再熟悉不过,安柏曾开玩笑地说过,他这药水,就算只是个空瓶也能卖上好几百法币。
像模像样地打开瓶盖,瓶子里几乎已经空了,大约只有那么两三滴药水还存在瓶底。
他记得当时他只给那人喝了半瓶,剩下的想必是再次用掉了,大概是他的舒缓剂对那人多少起了一点效果,城主和瑞塔小姐,才把这药水作为他们甄选药剂师的标准。
不知道该说他们过于谨慎还是过于死板,但看他们居然不惜大动干戈地寻找药剂师给那人治疗,似乎那人对他们很是重要。
凑在瓶口闻了闻,其实,他的药水并没有特别刺鼻或者特殊的味道。这全得益于他的老师弗丽嘉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他在看好戏和不抱期待的注视中,边假装思索边斟酌着开口:“除了干荨麻、鱼鳃草和颉草枝,药水里面,应该还有带角蛞蝓,德拉蔓菇汁,榭寄生浆果,六角蜥的血和绝音鸟的羽毛……”
他回忆着制作药水的配方,当然隐去了其中几样他根据自己的想法添加的药材。
“等等,”他身旁的巴里特道:“照你这么说,这是舒缓剂的药水配方!”
菲尔德点点头,“对啊,这药水是舒缓剂。”
药剂师们脸上浮起怒色,说道:“你真当我们是一无是处的傻瓜吗?舒缓剂这种药水,难道凭我们几个还分辨不出吗?”
这位年纪最小的药剂师似乎胆子也小,被人一吼,缩着脖子向后退了半步。
瑞塔可不管这些,她闻言,立即上前一步,向着菲尔德追问道:“这位药剂师阁下,您能够配置出这样的药水吗?”
既然他的药水对那位病人起了作用,他们又以舒缓剂作为选择药剂师的标准,看来想要见到那人,还是得先过了这关。
于是,菲尔德点点了头道:“我可以试试,但不知道效果会不会一样。”
他话一说完,瑞塔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惊喜的神色,她立刻转手招来侍女,对菲尔德道:“药剂师阁下,我能请教您的名字吗?”
“尼克,我叫尼克。”菲尔德回道。
瑞坦高兴地点点头:“尼克先生,我们给您准备了单独的药剂室,您如果还需要什么,请尽管说。”
菲尔德点点头,在其他药剂师怀疑和不平的目光中走出了房间。
这位瑞塔小姐果然所言非虚,他们准备的这间药剂室里,药材几乎应有尽有,菲尔德在高高的药材架前走了个来回,将药材看了个遍,虽然抱着侥幸心理,但并没有他想要的那味药材。
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回头对等在门口的侍女点头道:“很好,这里药材很全,我不需要其他别的药材了。”
侍女于是恭敬地关上了门。
虽然并不需要真的现场配制,但为了以防他们起疑,菲尔德还是按部就班地拿出他的红色的魔晶石灯。
那些药剂师们说的也没错,他的舒缓剂跟一般的确实不同,除了因为他是用几种魔力元素交替炼制外,其中这晶石灯起了很大的作用。
循着架子走了一圈,选了几样药材,菲尔德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这城主好大的手笔,这些药材别说在自己家里,就是药材店也不敢夸口能有这么齐全的种类。
他拿起手边密封完好的透明罐子,那里面盛满液体,液体里泡着的是拇棘蛙的眼珠。
菲尔德将罐子举过头顶,对着屋子里的灯光晃了晃,液体在晃动间泛起浑浊,拇棘蛙的眼珠是上好的提神明目的药材,即便是放置在罐子里,也能使保鲜液变得清澈。
但这瓶保鲜液如此浑浊,显然是刚放进罐子不久。由此看来,这一屋子的药材摆着这里大概也没有多久。
从保鲜液的浑浊程度看,大约也就是最近几日的事情。
动作利落地将药材研碎,提炼,加入到配制好的溶液中,这一套动作菲尔德已经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驾轻就熟地操作起来,没用多久,药剂就新鲜出炉了。
当他拿着这瓶药剂再次出现在城主和瑞塔小姐面前时,先前那四位药剂师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本见他们心有不甘的样子,菲尔德以为他们会吵着要见识一下他配制出的药水。现在看来,也不知城主用了什么法子,倒是省了这份麻烦。
瑞塔小姐显然十分高兴,她小心地将菲尔德递过来的药水拿在手里,先是看了看药水的颜色,而后又打开瓶盖闻了闻,再验过药水后,她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对着菲尔德道:“尼克先生,这药水简直跟那瓶一模一样,您真的太厉害了。”
菲尔德装作害羞的低下头,心中却明白,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程度,并不会轻易就相信他的药水。
果然,就听瑞塔道:“尼克先生,能麻烦您,跟我去见一个人吗?”
菲尔德心中一动,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神色显露出来,只茫然地点点头,跟在瑞塔身后。
离开房间时,他不著痕迹地向后看了一眼,发现城主伊莱却是步履匆匆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菲尔德暗暗皱眉,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但却没想到事情这样复杂,他离开旅店前,安柏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时,他还觉得安柏有些杞人忧天。
如今倒是对自己的预估失策感到有些汗颜。想着一会儿见到那人,无论是怎么样的情况,自己都要小心应对,绝不能露出马脚。
然而,当菲尔德见到瑞塔口中那人时,即便他忍耐力强,又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暴露,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不过是看个病,竟然比帝王选妃还要复杂,看这样子,竟然是还有一关要过。
瑞塔口中的那人,身材细高,一身白袍,袍子袖口用金色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
看见这圈花纹,菲尔德心中的火气瞬间被震惊所取代。
他在伊格那茨学院里最先修习的课程就是光魔法,虽然并不认得眼前这人,但这图案他却是知道的。
这是光系魔法大魔导师的象征。
菲尔德仿佛中了定身咒一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时缓不过神来。
就好像一个房间,原本设想的是一屋子的绵羊,最多羊群中混入几只狡猾的灰狼。然而推开房门,看到的却是一屋子体格巨大,长相凶暴的肉食恐龙,间或有一两只翼手龙,飞过呆若木鸡的菲尔德头顶。
瑞塔拿着药水,直直走到那人身边,急道:“老师,您快看看这瓶药水。”
被瑞塔称之为老师的人,鬓发斑白,头发看上去很整齐,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他接过菲尔德刚刚配制的药水,打开瓶盖放在鼻端闻了闻,而后又倒出
几滴,放在掌心尝了尝。
最后,他看向瑞塔身后,犹自发愣的菲尔德,温声问道:“难道是这个小家伙配制的这瓶药水吗?”
瑞塔这才发觉自己失了礼数,立即转身对菲尔德道:“哦,尼克先生,我一时情急,还希望您原谅我的无礼之处。忘了为您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师卢克丁。”
她又转头,微笑着对卢克丁道:“老师,这位是尼克先生,这瓶药水正是出自他之手。”
菲尔德此刻也顾不上埋怨这位俏丽的小姐再次带着自己打太极,立即上前一步,对着卢克丁行了一个标准的学生礼,道:“卢克丁大师,十分荣幸能够见到您。”
除了对长者的尊重,这还是从心底里对强者的崇敬。
卢克丁和善地笑道:“如此年轻,就能配置出这样的药水。能够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才是。”
他语气真诚,出自真心的赞美让菲尔德不好意思地抿着嘴,露出一个微笑。
瑞塔自然是对自己的老师更为熟悉,听他毫不吝惜地赞美,心中一喜,惊道:“真的吗?老师,这个药水能比得上那瓶吗?效果呢?效果也会一样吗?”
卢克丁看着菲尔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几乎无二。”
一直端庄有礼的瑞塔惊呼一声,菲尔德看见她几乎跳了起来,又冲到自己面前,双手抓着菲尔德的袍子,急急道:“尼克先生,您是怎么配制出这种药水的?这药剂的配制方法,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们?”
她见菲尔德瞪大眼睛看着她,急忙又道:“我知道,这样做是很无礼的。配制药剂的手法都是药剂师私人的秘技,但是只有这个药水的方法,请您务必告诉我,拜托您了,为此我们可以接受您提出的任何要求。”
菲尔德心中一沉,怪不得又带着他来见卢克丁。听她这话的意思,竟然是根本没有让他去见那人的打算。
告不告诉他配方和炼制手法倒是无所谓,但他绝对要见到那人才行。
想到这儿,菲尔德脸上露出困扰的神色。他结结巴巴道:“瑞塔小姐,请……请您先放开我。”
瑞塔也不过二十初头的年纪,她虽然以老练稳重自居,但还是头一次如此主动地扑进别的男人怀里,察觉自己失态后,立即松开手,退到菲尔德三步之外,红着脸尴尬道:“尼克先生,我……我刚才只是一时情急,但我的话却不是乱说的,我诚恳地请您考虑一下。”
菲尔德面露犹豫,他看了一眼卢克丁,才对瑞塔道:“配方和炼制手法,我并不是不能告诉你们。但……但我的舒缓剂,只是针对一时的魔力狂乱或者魔力反噬,对精神力创伤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不知莱丽莎夫人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能对症的话,我并不建议长期服用这种舒缓剂。”
他不信这个道理,作为魔导师的卢克丁不懂。然而他们却仍要这样做,显然是没有别的选择。
菲尔德一咬牙,迎着卢克丁审视的视线,壮着胆子道:“如果可以的话,不如让我看看莱丽莎夫人的情况,说不定会有比舒缓剂更适合的治疗药水。”
瑞塔回头与卢克丁对视一眼,随后似是难过地低下头,卢克丁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瑞塔的肩膀,轻声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劝劝他。”
他说着,再次望了菲尔德一眼,面带笑容道:“小尼克,你就在这儿等一会。”
说着,卢克丁便和瑞塔两人,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菲尔德只觉头大,不知道卢克丁口中的‘他’又是何人?
只知道,卢克丁口中的‘等一会儿’……这一等就是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