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话一出,不只博伟尔吃惊,就连菲尔德都是一愣。
只听安柏接着道:“我这样做,是因为菲尔德,也不是因为菲尔德。”
一屋子人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这个时候,你还想要为他开脱?你就那么喜欢他?”博伟尔不敢置信地大声道。
“不是的,父亲。”安柏冷静地看着博伟尔,“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而是因为他的出现,改变了我的观念。”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背负着怎样的使命。对真相被掩盖的怨恨,对杰森的满腔愤怒,一直无处发泄。慢慢地愤怒变成了恨意,身体里几乎每一滴血都充满了复仇的欲/望。二十多年来,我和您一样,一直在韬光养晦,暗中设计,慢慢地等待着恰当时机的到来。”
博伟尔强压下怒火,默不作声地听着安柏接着说道:
“直到……直到我把菲尔德从路边捡回来,呵。”他居然轻笑了一声,“原本只是因为听赫莲娜说,您的实验进行的不顺利,没有能够耐住药性的实验体,我才把他带回来的。”
他这时才抬手擦点嘴角的血迹,轻声道:“反正都是死,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您大约也没有想到,他不但活了下来,生下了多维特,甚至强大的求生意志竟然让他受到剖腹之伤后,仍然没有死。”
菲尔德来到这个世界上,最为黑暗的岁月被安柏寥寥几句话勾起。他并不想去回忆那些,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多维特身上。将魔力悄悄输入多维特体内,在感受到多维特精神力平稳后才安下了心。
那边,安柏仍旧语调平缓地说着:“我当时真的很好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是怎么在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后,眼神中仍然充满了斗志和渴望的。”
“所以呢?你就这样被他感化了?”博伟尔冷冰冰地问道。
安柏没有回答,只是接着说道:“他获得了那在我看来短暂又可笑的自由后,开始拼命地武装自己,学习药剂知识和魔法,我想他大约是想要变强后报复我们吧。说实话,那时我还是满期待的,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义无反顾所走的这条路,有什么是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呢?”
“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的是另一个我。”安柏直视博伟尔,“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活下来的理由,就是为了给您,为了给我的亲生父亲以及枉死的族人报仇雪恨的,我的人生,就是为了复仇才存在的,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良久,他长吸一口气,道:“可是从菲尔德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选择。他虽然愤怒过,可眼里却没有留下仇恨的种子。相比将痛恨我们对他所作所为的怨念,作为活下去的支柱,他选择的那条路似乎更为广阔……”
“我其实是有些羡慕他的,父亲,我知道您把我养大的艰辛,也知道背负在身上的重任和血海深仇,可比起躲在黑暗中窥探,我更想要亲手来了结仇人。我承认这个决定草率又鲁莽,可我已经忍耐不下去了,我想要赌一把。”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不想再看着已经伤痕累累的父亲被仇恨困住,寸步难行。
“父亲,我并不恐惧死亡,可当我被俘之后,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如果那一天,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蓦然回首,您虽然将我自大火中救出,可我好像从未真正的活过,为自己而活。”
博伟尔浑身一震,口中喃喃道:“你说什么?”
安柏垂眸,不知是不是强行使用魔法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有的时候,我也想去变幻莫测的丛林里冒险,也想在热闹的人群中驻足停留,除了复仇,我也想为了什么而彻彻底底的努力一把,如果可能的话,也想结交一两个亲近的朋友,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菲尔德头一次见到安柏这样放低姿态的吐露心声,他的一席话听着苦涩又恳切,就着惨淡的脸色,让人心酸。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亚当站在角落里忍不住低泣。
博伟尔仿佛遭到雷劈一般,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他才哑然开口道:“我一直坚信,仇恨可以让我战胜一切。可它在你面前却如此地毫无力量。”
“不是的,父亲……”安柏急忙辩解。
博伟尔却打断他:“安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会将仇恨挂在脸上,可即使没有挂在脸上,那恨意却是一分也没有减少的。”
他粗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一丝苍凉:“我早早地就教会了你世事险恶,可你竟然还如此天真。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些看起来会天成地久、海枯石烂的感情,最后都会不堪一击的吗?无论过程多么的繁华热闹,最终也还是改变不了曲终人散的结局。”
他挪动脚步走到安柏面前,粗暴地扯过安柏的右手,菲尔德只见一缕黑色的雾气,自博伟尔体内而出,缠绕上安柏的右手腕,安柏痛苦地弓起后背,不过须臾,博伟尔就扔开安柏的手,菲尔德看去,那被亚力克校长施加的禁制,他花费多日也只稍稍去除的黑色咒纹,已不见踪影。
博伟尔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就如同一个永远对自己孩子了如指掌的家长一样,决然道:“好,你想要去冒险,我绝不会拦你。可是我天真的儿子,我还是要劝告你,你想要的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信和期待中,等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心寒罢了。等你对那个最重要的等待,也开始动摇的时候,欢迎你再次回到我身边,而我相信那天的到来不会太久的。”
他在帽子中的冷眸大约是狠狠斜了菲尔德一眼,菲尔德只觉得浑身一寒,就听博伟尔道:“我倒要看看,你要翻出多少花样!你带着一个这样的身份和一个纯正的王室血脉能走多远?”
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
路过亚当和伊尔森身边时,吩咐道:“你们两个留下来照顾他。”
这次,终于毫不留恋地迈向门口。
安柏急忙追赶,唤道:“父亲……”
博伟尔站在那阵亡的破碎木门前,背对着安柏了无生气,沉沉道:“安柏,凡事皆有代价,快乐的代价便是痛苦。”
博伟尔消失在众人视线的一瞬,才传来楼下嘈杂的呼喝声和走廊里惊慌失措的惊叫声。虽然安柏打破了博伟尔的空间结界,但大约博伟尔还施了一个隔音结界,否则不可能他们僵持这么久,却没有听见旅店里的动静。
这是菲尔德第一次亲身见识到禁咒和如此强大的魔力,抛开其他不谈,单单是拿博伟尔深厚的法力来讲,便给他一种久久回味的震撼。他心底涌出前所未有的对强者与生俱来的钦羡和仰慕。
旅店老板颤颤巍巍地从空荡荡的门框探出个脑袋尖儿,抖着声音断断续续道:“各位……各位大人,小店……小店条件简陋,自知让客人们受了委屈,可……可……”
老板不敢再说下去,却眼巴巴望着屋子里一片狼藉。
伊尔森望了安柏一眼,拍了拍亚当的肩膀,转身去跟老板交涉。
亚当不知所措地揪着衣角站着,菲尔德暗叹了口气,转身在那张幸存下来的床上坐了下来,查看着怀里的多维特。
良久,他的视线里多了一双短靴。
安柏有气无力地问道:“多维特怎么样?”
菲尔德再次探查了一遍多维特的身体,确定他真的是睡着了之后才回道:“居然是睡着了。”
他略微放下不安的心,抬头对上安柏疲惫的眼神,揶揄道:“你这叛逆期是不是来得有些晚?”
安柏只是苦笑,并未作声。
另一头的亚当,在他俩对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收拾起屋子里散落一地的东西。这时只听他略疑惑道:“咦?这是什么?”
菲尔德闻声看去,只见亚当手中拿的正是他不久之前看到的那件蓝色长裙。长裙在满室的破败和凌乱中,看起来华丽又高贵。
就听安柏轻描淡写的回道:“哦,那是为菲尔德准备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