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了候十三刚才说的话。
“我们得离开这里”。我豁然而起,急切的说道。
我们弄死了看守洞口的巨狼,那畜生临死前凄厉的嚎啕分明是在呼唤同伴。如果剩余的巨狼赶到,那么我们这些人只能在洞里活活饿死。杀死一只巨狼就已经让我们各个都带了伤,如果真有十数只巨狼,我们除了送死,全无胜算。
候十三摇了摇头,叹气道:“走不了了,刚才抬你进洞之时,北山下的几只巨狼已经奔了过来。此刻已经守在了洞口,这些畜生鬼精的很”。
一旁的牛大石也朝我点了点头,看来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了。
我懊恼的抓着头发蹲了下来,也忽然明白了刚才马吠的喊叫,他并不是真的心疼肉食,他是再做长久坚守的打算。
巨狼是桀人特有的坐骑,于是便也有了桀人般团结的意志。我们杀死了其中一只,那么剩余的巨狼绝不会善罢干休。可以想到的是,除非我们将剩余的巨狼都杀掉,否则我们想逃出生天断无可能。
洞外果然传来了巨狼的嚎叫,凄厉而悠长。只是一声嚎叫,就有几个奴人痛苦的卧倒在了地上,显然是被巨狼的残暴惊吓过度了,这其中就有侯兰兰。她捂着耳朵痛苦的蜷缩在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候十三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的女儿,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愤怒,举起拳头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无奈的重重的悲叹了起来。
侯兰兰只比我小两岁,我们两家又是比邻而居。是故,我与她虽不是青梅竹马般亲昵,但也是自小的玩伴。
虽说奴人的孩子自幼便要劳作,但玩耍却是孩童的天性。我与侯兰兰也曾没少一起嬉戏,只是随着年龄渐大,便慢慢的疏远了不少。看着她痛苦万分的样子,我走了过去,握紧了她已经有些痉挛的手掌——柔软而冰凉。
这举动多少有些亲昵,候十三看在了眼里却并没有说什么。奴人家的子女确实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小子和他娘被那畜生给吞了。。。。。。兰子,兰子看着她娘被吞的。。。。。。”一条八尺有余的壮硕汉子忽然就哽咽了。
候十三,祭龙沟里唯一的猎奴,有一把黝黑的不知道年头的猎弓,还有不错的箭法。一个给了我家第一块肉的汉子,如今正像一个孩童般无助的哭泣着。
奴人总有一个死法,候十三的娘子和儿子如同我的父亲一般,死在了巨狼的腹中——尸骨无存。
巨狼来袭的夜半,候十三正在南山的林木间穿梭。吃肉是上瘾的,自从候十三偷吃过鹿肉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隔一两个月,候十三就会趁着夜半去猎点野物回来食用。有了第一次被我父亲遇上的尴尬之后,候十三就更加的谨慎了,是以十多年间竟是再无人察觉。
那夜的狩猎成功,候十三射倒了一只肥壮的公鹿。为了不被人察觉,猎到这种大猎物时,候十三都是在野地里就开剥好了的。皮骨寻了个合适的树洞埋了,切好的肉块装进了布袋,他心情愉悦的直起了腰。他喜欢看到婆娘和孩子们吃肉时的油腻样子,他的婆娘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即便没有酒,也常常让候十三醉倒。
然后,他就听到了来自祭龙沟的惨叫。
候十三飞奔回了祭龙沟,他看到的是一双双拳头大小的油绿眼珠,在月色之下闪烁着凶残。他在一片狼奔豕突中捞住了大女儿兰兰,巨狼却也冲到了眼前,再顾不得其他,呼喊着、拉扯着奴人们逃进了沟壁的洞**。
女儿侯兰兰大哭着告诉了他婆娘和儿子的噩耗。天旋地转,天塌地陷的悲伤包裹住了候十三,可他却只能在哀叹和麻木中坚持。谁让他是奴人呢,奴人就要学会承受悲伤。
而现在,候十三终于崩溃了,数天来的故作坚强耗干了他所有的精气。我有些痛恨自己的莽撞,是我们的到来给了候十三一点虚无缥缈的倚仗,也是我们抽空了他的坚硬。
牛大石和甘戟盯着洞口发呆,马吠清点着布袋里的食物。阎罗在洞穴里不停的转悠,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东一下西一下的敲打着洞壁。
然后他们都被候十三的哭声打断了。
我们面面相觑。
我从没见过如此伤心的哭泣,那呜咽憋屈的哭声,浸润着思念和哀痛,还有愤恨。它揭开你心中最疼的那部分伤疤,看鲜血淋漓,看白骨森森。
洞外的巨狼停止了嚎叫,洞里的奴人渐次恢复了平静。
火苗闪烁中,寂静不语。
候十三让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悲愤,真正的悲愤之中。他击碎了我们过往用来封闭感情的东西——麻木。
我们是奴人,焉歌大陆中芸芸奴族中的一员。我们从出生就是个悲哀,于是我们更加贪恋自己个儿的生命。我们害怕悲伤过度会死掉,就用麻木和坚硬封闭住感情系统。我们对一切强加于奴人的灾难都选择无视和承受,然后苟且而活。
我们没有痛,没有恨,于是也就没有爱。
但现在,候十三让我们感受到了爱,我们都听到了他呜咽中对娘子和儿子的爱意。。
爱,那真是个美好的东西。它能将你的心脏撕扯成千丝万缕,把你大卸八块;它也能让你坚强的如同一块任风任雨,任千军万马冲击的铁石。
我们泪眼朦胧却逐渐炽烈,有一团火苗在我们的心底乱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