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新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溪边水旁杨柳叠地依依,羊肠小道灌上了水泥石板四通八达,道路两旁的民居乱中有序,只一两层高,青砖石瓦,常年浸润的缘故,院子的四周苔藓斑斑,氤氲着若有似无的通透水珠,惹人怜爱。
空气是甜的,小时安深吸一口,就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她一向走得心不在焉,一会儿迷着蜻蜓伸着小手颤颤巍巍追两步,蜻蜓娉娜的越过各色枝叶,映衬着水天一色,飘逸的掠过水草,倒影在澄澈的河中,最终落在触不可及的白色莲花瓣上。
时安的小步子浸了水,冰凉凉的,她脱下脏兮兮的蓝色书包,在河边蹲下身子清理小脚丫,猝不及防的,她却被身后的一双小手猛的推了一下,遽然趴倒在草丛里,四脚着地。
不是很疼,就是身上邋遢了,回家肯定会被骂。
时安还来不及气呼呼的,身后的小胖子支着脸对着她嚣张的吐着舌头,跋扈的吐槽说,“小邋遢邋遢大王看你还多管闲事!”
说话的功夫他又吐了几次舌头,他的小伙伴跟着热闹的哈哈大笑,然后像羊咩咩一样结成群的走了。
时安气势汹汹的爬了起来,但很快就失落的平复了心情,她傻乎乎的要鼓励自己笑一下,却发现脚边的一只鞋不见了。
她趴在河边伸手去捞,但鞋子落水的波澜将它推促的更远。
时安无奈撇来一条长长的杨柳枝,打在水面迅速往后收拢,一次,远了一点,再一次,凉鞋越跑越远。
时安抿着嘴,站在原地按兵不动。
时安拎着仅剩的一只凉鞋光着脚丫木然的走在回去的小道上,此刻自己身上又是水草又是泥巴,肯定会被小伙伴笑话的。
她不想被小伙伴笑话,所以孤零零的滞后好多,走的格外安静。
突然,身后有喇叭声。
时安低着头,喇叭声又响了几遍。
时安回过头,惊呆了——
妈妈都没见过的传说中的小汽车!
小汽车!四个轮子!黑色甲壳虫一样的外壳!跑起来驰骋呼啸!
时安的雀跃让她眉开眼笑的像个小傻子一样站在路中间,无奈,小汽车渐渐停了下来。
驾驶座上坐了一个年轻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过肩,穿的和小镇女人都不一样,她露肩,圆润白泽,搭配了有些变数的荷叶边上衣,还有那个时代特有的黑色喇叭裤。
副驾驶坐着一个小朋友,手上抱着一个模型小汽车,和时安差不多大,有着时安从来没见过的清秀白嫩的一张脸,那双眼睛平定深邃,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时安注意的痴迷了才愕然发现他是在瞪着自己,还没等她木讷的退后,车上的女人熄火下了车。
身形高挑,直接将时安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笑盈盈的,不自觉让小姑娘崇拜又自卑,时安瑟瑟的偏着身子,看见面前的仙女弯下了腰,用吴侬方言说,“小姑娘让一让好不好,站在中间容易被撞到的呀?”
时安顿了一下,点点头,但是脚步慌乱中无所是从。
女人笑笑摇摇头,将她抱起来,搁在了路的一边。
之后,时安看着女人踩着高跟鞋开车门弯腰上车入座,再之后,这辆车带着仙女仙童迅速驶离。
时安后知后觉的笑嘻嘻,好奇心让她一跛一跛追出去几步,转弯的时候车子消失在视线中,她只能作罢。
时安过桥的时候天色渐晚,晚霞诡谲绚丽,越过了西边的天际线,暗橙色的泼彩遮蔽着安逸的小城镇,鼻间是挨家挨户熟悉的菜籽油入锅后的跳跃芬香。
时安遥遥看见妈妈等在门口,一只脚搭在门槛上,身上系着乌漆麻黑的围裙,一脸不耐。
时安害怕,光脚摩擦着水泥路面的小石子,走了几个快步。
妈妈沉着着声音问她,“你看看都几点了!你是不认路还是走丢了!”
时安抿抿嘴,很想告诉她自己今天看见了什么,哈哈,小!汽!车!还是活!哒!
一个侧角,时安的小窃喜就吞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吐不出来,因为那辆小汽车,竟然就停在隔壁周婆婆家门口——
时安妈妈的胳膊虚抱着,她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女儿目不转睛的看着黑色汽车,然后还走到小汽车的边上,抬手,摸了一下。
接着,汽车警报器就震耳欲聋的响了。
时安一惊,左顾右盼慌乱的生怕自己闯了祸,因为妈妈还说过,你以为钱是好赚的让你这么浪费?!
好在妈妈就在对面,她冲时安招手,声音浑厚,“回来吧,没事。”
时安不大相信,妈妈就吼她了,“让你回来,看你邋遢的鬼样子!”
时安缩了缩鼻子,等到警报的声音没有了,她才往自己的门口走过去,时妈妈抬手拍在她的前胸和后背,的确抖落了一部分尘土和水草,但是下手没轻没重,时安疼的龇牙咧嘴。
时妈妈将她往房子里一拎,然后指着水缸说,“快去自己洗个脸回头吃饭。”
时安看见爸爸已经坐在小餐桌便的矮凳子上了,他打着赤膊,身上汗涔涔的,应该是刚从工地下来。
时安去到小角落里,听见一边擦手一边小声嘀咕,“隔壁老周家的女儿都两三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就带了个小崽,穿的也不正经。”
时爸爸应付的“嗯”了声,妈妈又八卦说,“听说孩子也来的不三不四,为了钱......”
时妈妈没往下说,毕竟都是无关紧要的嫉妒与臆测,时爸爸抬眼看了一下,就没作声。
时安这时候囫囵的洗了个手脸,妈妈看见她这样,又气不打一处来的扯了个干毛巾,在她脸上搜罗的擦了个干干净净。
妈妈问,“先吃饭先洗澡?”
爸爸不住说,“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妈妈讪讪,“那就先吃饭。”
妈妈比较怕爸爸,因为妈妈是很小的时候被奶奶从云南买回来的,听说来到新京才第一次能吃饱饭,她来这儿有二十多年,几乎就是新京本地人。
时安上桌的时候爸爸已经离桌了,他去到后院瞅了一眼,家里的瓜果蔬菜满园,今年长势喜人。
妈妈和爸爸的面向都黑黢黢的,相比之下,即使日晒风吹的时安都还是白皙了好多,头发还有点天然温驯的小卷,大概是这样,所以左邻右舍才会说她是捡来的孩子。
尤其是幼儿园的小胖子,最喜欢说她是没妈的孩子,经常绘声绘色的描述她如何被遗弃在田埂上的草丛里,还说她好可怜,时安解释不来,只能和他打架。
今天他还推了自己,明天上课她也要推他的,至于怎么推,什么借口推,她还没想清楚。
爸爸从后院回来的时候说,“小瓜子的鞋怎么不见了?”
妈妈这才看了下时安的双脚,她抬了下下巴问她,“你鞋子呢?”
时安抵着下槽牙,心里欢快的骂着小胖子。
妈妈似乎今天没心情追究,看着时爸说,“周叶青回来还给我们带了礼物,一盒茶叶,啧,看包装值不少钱。”
时爸瞅了一眼,“你收起来,家里来人了就给泡一点。”
妈妈“哦”了一声,“你看后院个有什么菜给他们送一点过去,没什么值钱的,但是礼轻情意重。”她没文化,犹豫了一下谨慎问,“对吧?”
时爸点头,他说,“院子里有香椿,这个东西城里没有,看着稀奇。”他想了一下,问,“瓜子,我把香椿给隔壁阿姨了,再过几天长好了你再吃新鲜的?”
香椿炒鸡蛋是时安最爱吃的,妈妈重复了一遍,“香椿给隔壁送人情了,听到了吗?”
时安不知道人情是什么,但知道“送”是什么意思,仙女阿姨一定会喜欢吃香椿的,她要给他们吃,所以她识相的点了点头。
相安无事的夹着韭菜,妈妈突然问,“你鞋子呢?”
时安吞吞吐吐。
时妈摔筷子,脾气火爆,“问你凉鞋怎么就一只了呀?”
时安缩着脚,吓的吱了几声。
从声音中大致能知道是宏室街道的小胖子弄丢的。
时妈梗了口气,小胖子的爸爸是镇里的会计,修路修庙都是经他们手,丈夫又只是个小工,想想得罪不起。
她问,“你没扯谎?”
时安摇摇头,期待的望着妈妈。
时妈只能咽了口唾沫,她拎出一根手指指着时安的脑门,“你自己不晓得注意一点,别人惹你你自己不知道能躲?”
时安弱弱的“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被欺负的事也就这样偃旗息鼓。
家里的热水有限,时安在木头澡盆里冲洗了一遍出锅,剩下的水妈妈还能接着用。
洗完澡,小时安就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果然,她抬着下巴乐呵呵的看见放学回来遇见的那个仙女阿姨,她依旧踩着高跟鞋,高跟鞋与地面接触,铿铿锵锵,她欠着细腰,按了车钥匙,然后打开了后车厢,从里面拎出了个驼色的行李箱。
很快,她就又回到周婆婆家了。
傍晚下了点小雨,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帘,小时安看见了那个精致的小朋友,他穿着卡其色小衬衫,灰色的休闲裤,内搭了白色小T恤,抵着门沿踉跄的站在周婆婆家门口。
他伸手,屋檐上的水滴就滴在了他的手上。
仙女阿姨蹙着眉头立马抱他进屋。
哈哈,时安站起身来,也走到门沿边上,怡然的伸出手。
屋檐的水滴滴在她肉嘟嘟额小手心,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很舒服呀。
屋子里面爸爸叫了她一声,她晃晃悠悠的扶着墙壁跨过门槛。
爸爸递给她一个小袋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香椿,溢出奇异的清香。
“给周婆婆送过去。”
时安笑嘻嘻的把袋子抱在怀里,爸爸拍了拍她的脑袋,心想真好,小孩子什么烦恼事都没有,倒是自己的鬓角都有白头发了。
时安小心翼翼的撑开门边的雨伞,她穿着红色的小褂子,整个小个子瞬间埋在了雨伞里,小短腿噗嗤噗嗤,欢快的就踱到了隔壁的门前。
时爸站在门口,看见小瓜子咚咚咚礼貌的敲了下门,过了会儿,周婆婆迎了上来。
时妈在隔间里喊着要人拿毛巾,她忘记拿了。
时爸叹了口气,转身将毛巾给她递了进去。
屋外雨声滴滴答答。
周婆婆脸上笑容和煦,她慈爱的说,“小瓜子手里拿的什么呀?”
时安笑容更是灿烂,她把伞递给周婆婆收了起来,然后又把护在胸口的香椿捧了出去,她的声音是稚嫩的沙哑,很好听,她说,“这个。”
周婆婆将雨伞晾在一边,又接过她的香椿说,“是大人让送过来的是不是?”
时安洋溢着笑容点了点头,“是。”
“进来进来玩玩吧。”
时安心满意足的点头如蒜。
除了仙女阿姨,时安没有看见那个小男孩,她有点低落,她还想跟他分享雨水的味道,还有她的玩具,比如手电筒,晚上点亮照着睡觉格外有趣和心安,她还可以和他一起将毯子披在身上,古代人就是这么穿的,哈哈好好玩,还有纸船,她一学就会,老师还夸她聪明......
就在时安沉思的时候,仙女阿姨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眉间蹙着,跟周婆婆小声交代,“那妈,凌宗就搁你这儿了,等我清闲的时候我过来接他。”
周婆婆虽然健朗,但是行动还是有些迟缓,她说好。
时安好动,她听见楼道有声音,自己漆漆摸摸的走过去,看见小男孩就坐在楼梯道上,身边有一个翠绿的西瓜,氛围低迷,一双幽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又默然的挪开了。
她觉得他好像不开心,就坐在地上单单仰头望着他,就像后来的长久岁月。
大堂里周婆婆声音继续压低,她说,“你不多留一天这么着急回去?”
仙女阿姨将黑色的小包拿在手里,她说,“那边缺不了人。”
周婆婆顿了下,“你没想着跟他断了?”
仙女阿姨没说话。
好长时间没人作声,等作声的时候,又是婆婆的声音,她朝着楼梯道喊,“凌宗呀,出来送妈妈,妈妈要走了。”
时安看见小男孩低着头抠着地面,倔强的没作声。
她有点喜欢他,就扶墙往楼道上多走了两步。
大堂里仙女阿姨说,“他不出来就算了,过两天就习惯了。”
时安坐在他的下一个台阶,看见他嘟着嘴,眼睛红红的,显得脸色更白了。
她没忍住伸手摸他,因为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凌宗登时往后一缩,眼睛里无数嫌恶的警惕直接扫射着她。
时安愣了下,无辜的说,“好吧。”
想了想她又摊着小手摆了两下,她说,“我洗过啦,是干净的哟。”
再之后,是门外小汽车发动的声音,临走的时候,仙女阿姨还冲着屋里喊了一句,“儿子,妈妈走了啊,要听外婆的话。”
时安看见凌宗的眼睛里掉出了大颗眼泪。
就那一颗,再没有了。
时安好奇的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要是哭起来就很难停下,怎么哄都没用,除非有糖果,或者香椿,或者棒冰,或者小苹果......
两个人就在角落里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周婆婆走过来,从大堂照射进来的光线昏暗,她说,“凌宗,跟外婆来收拾屋子好不好?”
凌宗没答,时安没头没脑的说了声“好”。
但是在凌宗的低迷气势下,时安的声音也唯唯诺诺的。
婆婆摇摇头,打算让小孩子再过渡一下,于是转身又回到大堂,蹲坐在门口,把塑料袋打开,香椿的味道扑面而来。
凌宗捂着鼻子,时安安慰他,“很好闻的,你再闻闻好不好?”
凌宗没理她。
时安不知道自己的兴奋从何而来,她说,“我帮你把西瓜搬下去吧好不好?”想吃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郑重其事的解释说,“太重了。”
凌宗依旧没有回应。
时安嘟囔着嘴巴,就在她快要失望的时候,听见凌宗用尝试的声音说,“我递给你。”
那是干干净净的声音。
时安兴高采烈,她从原地站起来,双手捧放在他跟前。
凌宗呼了口气,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和父亲凌魏国生活,多少明白点人情世故,所以他知道自己要适应这个破地方,和面前这个破邻居。
西瓜最少有五斤重,凌宗气喘吁吁绷着脸将西瓜挂在空中,就要稳稳当当落在时安手里。
窗外有人喊,“小瓜子玩够了没有?”
时安一向忌惮妈妈,果然下意识的扭头转身,双手一个不定,西瓜落地一摔稀巴碎,溅起的西瓜汁甚至都落在了时安的小脸上,惊的她刹时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空气死一般的凝滞,两个小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很快,凌宗抬头冷冽的审视着面前的女孩,他想,适应个屁。
“啊哦。”时安解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