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太匆匆,挽留不住太多过往,一眨眼,我们丢掉了太多。时间给人留下的永远是永恒的记忆,而生命中那些过客一闪而逝,偶然间记起,会心一笑或是黯然垂眉。
谁都预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是好事来到抑或是噩耗降临。
我们很小的时候,每年烤烟收完卖完,包谷也收完进仓了,就是开始进入冬天的季节的时候了。冬天农闲的时间里,马鬃岭很多青壮年会约好一起去开小煤窑挖煤。或是五六个人一起,或是七八个人一道,各自找好地方勘测好地势,衡量好角度坡度,矿洞走势,然后就开始往外背泥土沙石。
马鬃岭的煤矿很多,通常只需要五六百米矿洞就能挖出煤炭来,有时候能挖的深一些,也不过千多米深。挖出来的煤都是分好了,叫自己家的人把自家分到的煤背回家堆在山尖上,以作冬天烤火和夏天烘烤烟用。如果数量大的,自己家用不完了,就卖掉一些,岭脚的人家很多人都会来马鬃岭买煤,卖煤的钱也是一个矿洞的几个人均分了补贴家用。
我爹每年冬天都会约上三五好友,找地方采煤,而且从来不让我们去矿上。有一次我哥哥不在家,放牛大任就交给了我了,我骑着牛去了我爹的矿区附近,然后偷偷去了我爹他们堆煤的空地玩。不一会我爹一身漆黑背着煤从矿洞出来,看到我在,指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然后把我赶开了。那时候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得大人们忌讳的是什么,也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爹他们做的事情是多么危险。
每天天刚亮,我爹就戴上矿灯,背上背篼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都是一身漆黑,连牙齿上都是黑色的。那时候农村洗澡没那么方便,都是回到家就洗洗脸,然后随便用毛巾擦擦身上,再洗了脚,就疲惫地上床睡觉去了。
我们家坎下有一家人,兄弟三个分了家,各自开枝散叶,每家都好几个孩子,也都长大成了人。在我七岁那一年,他们每一家都抽了一个劳力,再加上相熟的三个外家人,在坎下田边开了矿洞。几个人也勤劳,很快挖出了煤,而且质量也都上好,几家人倒也忙得不也乐乎。
然而好景不长,这天深夜,平时里按时间回家的几个人一直不见踪影,等了很久也未见回来。几家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叫了一个胆大的拿了灯进去矿洞看看情况,又是漫长而心焦的等待,但是左等右等,连后进去的那个人也不见回来。
几家人急忙叫来周围的人,有了解煤矿情况的人猜测可能是瓦斯中毒或者是爆炸了。又一个不怕死的,用水沾湿了白布蒙了口鼻,带着灯进去了,果然里面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堆人,在煤矿挖煤的六个,后下来探视情况的人一个不落,全都直挺挺的死在那里了。急忙连滚带爬的跑出矿洞,跟聚集过来的人说明了,连夜派人去了岭脚管理区打电话告诉乡里,也报了警。
第二天早上乡里的人来了,前前后后认真的勘察了一遍。说是矿洞打得太陡了,空气流通不畅,所以瓦斯聚集太浓了。再加上几个人图省事,没有戴矿灯,而是在里面点了煤油风灯,所以导致几人窒息死亡。
和乡里人一起来的消防员带来了鼓风机和消防管子,向矿洞里面一直鼓风,鼓风机轰鸣了一整天。周围十里八乡的听到这新闻,全都赶来看热闹,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鼓风机咆哮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傍晚的时候几个消防员才戴着防毒面具,全副武装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进了矿洞,把七具僵硬的尸体陆陆续续抬了出来,尸体上全都盖着白布,在干涸的田中间整齐的放成一排。六个家庭几十个人全都扑上去,抱着尸体痛哭嘶喊。
周围安静了,没有人议论了,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震撼了,也在这样的悲伤和痛苦里震撼了。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哪怕平日里心肠再硬的人,此刻在这里,心里都在颤抖着。消防员全都脱掉面具和头盔,肃穆的在尸体旁站成一排,良久,才渐渐散开,逐个把七人送了回去。
我也在人群里,那时候年幼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但是看着这样震撼的场面,跟着大人一样眼泪簌簌往下掉。
那几天里,坎下家家缟素,每个屋子里都有痛哭的声音。院子里齐整整的摆了四具崭新的棺材,来来往往的人全都白布裹头,没有一个人嬉笑,连我们这帮爱捣蛋的小孩都轻手轻脚,似乎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全都是鞭炮爆炸后弥漫的刺鼻气息和香燃烧后的气息,也只有鞭炮的声音,道士先生敲击丧器的声音,吟唱经文的声音。远处隔一道山湾,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也不断传来,此起彼伏,六家人共同的痛苦一直在空气里压抑着整个马鬃岭。
从此以后,县里下了严令,禁止马鬃岭私采煤矿,也从此以后,我爹和同我爹一样的青壮年,在冬天农闲时节再没有去挖过煤。此后很多年,在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里面对着几具棺材人人缟素,人人静默的场面。
有老人说,马鬃岭是一条龙脉,是受上苍庇佑的。挖煤矿是触及了龙脉的根本,所以引起了山神愤怒,才会收走那七个人的性命。那时候竟对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很多人都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