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良坚持送她到地铁口。东方岩知道他也许会给妹妹一个解决的方案。
“对于今天早上的事情,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替稻子向你郑重道歉!”
“忆良哥,不用道歉。稻子是我见过的最乖的孩子,我喜欢她还来不及。”
“谢谢!早上肯定把你吓到了吧?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其实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忆良哥,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忆良没料到她的每句回答都有些答非所问。“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稻子每一天都能够开开心心的!我也希望我能带给她开心。”
他感激又拘谨地看着她,从地铁口射出来的灯光正好背对着她,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微笑。
或者,在流泪。
因为她转身就往地铁楼梯跑下去,头也没有回。他觉得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对于忆良来说,东方鹤的出现给他的生命带来很多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她身上独特的气质,以及稻子对她莫名的喜欢和想与她亲近的愿望都成为他被她所吸引的原因。与其说他把她当作小妹一样看待,倒不如说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把她当作一种介于女儿与女性之间的模糊身份来看待的。很多时候他觉得她和稻子就是他的两个亲人,她就是长大一点的稻子,而稻子是小时候的她。自从她出现在他和稻子的生活中,他常常感到满足,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起过自己的处境,一次都没有想起过稻子的生母。当天早上他才恍恍惚惚以为看见的是朱颜。他吓坏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因为稻子趴在她身上哭的原因,而是担心她会被稻子的举动吓到。他极其不安地度过了上午的时间,稻子在钢琴老师的教导下已经能弹奏简单的音符了,但他根本无心听她的弹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对东方鹤解释整个的事情。
他看着她跑下楼梯消失在拐角处,脸上作出了一个既苦涩又扭曲的笑容。他的眉头拧到一起,让人看了仿佛是胃痛病发作了。
东方岩看到他的脸色不好,也不敢轻易去打探什么。现在问小鹤肯定也得不到答案。他惶惑不安地洗漱,就躺下了。书怎么也看不进去。东方鹤发来消息说自己已回到宿舍,让他放心。他的脑子飞速旋转,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突然转盘指针停在殷英和她的小儿子上面。“对啊!问问殷英!她又有孩子又是高知分子,肯定能给我合理的建议的!”他欣喜若狂,拿起手机,本来准备给她拨通电话,但是考虑到自己是在忆良的家里,就改为给她发了一通微信。他想约她第二天谈谈。问她是否有空。过了一会殷英发来消息说她第二天上午要带儿子去游乐园。汪浩出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周末她独自带孩子,东方岩说他可以帮忙,请他们吃饭,算是对上回他们一家请他吃臭鳜鱼的回礼。殷英没有拒绝。
本来他周日一般都是在单位加班,但是忆良跟稻子出门的时候他没告诉他们他今天行程的变动。
他按殷英发来的地址,早早就到了游乐园。汪力凡一开始还有些冷淡,他跟他玩了几下,孩子就跟他亲近起来。殷英说起东方鹤的出色表现,说国家奖学金必属她无疑。东方岩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都是因为殷老师您教育有方。我们小鹤遇到贵人了。”
“怎么今天说话这么别扭呢!这些啊,全都是那孩子自己努力的结果。”殷英笑道。“你这个妹妹真是了不起,你这是什么福气哦,嫉妒死人了!”
“她好像谈恋爱了。你知道么?”
“上次你说她谈恋爱时就一幅丢了魂的样子,现在调整过来了没?”
“怎么说呢!我看着她长大的。调整也说不上,只是怕她受伤。”
“谁没在爱情中受过伤,就没法真正长大,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校园爱情大多没什么结果。”东方岩冷冷地说。
“也是。我们都是过来人。”殷英想起自己过去对东方岩的感觉,不免又勾起了忧伤。
“今天我来找你帮忙,不是为了小鹤。哦,也算是为了她吧。你得好好给我说道说道。”东方岩急切地转移话题。
“什么事?”
“假设,假设啊,有这么一个孩子,她从小被生母抛弃,跟着父亲过,她现在还很小,比如才5岁吧,她很敏感,性格也有点倔。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子。然后有一天这个小孩突然把一个很亲密的姐姐认作母亲,你说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处理呢?”东方岩说得毫无条理,他太急切了。
“嗯,这事是有点……”
“你就给我好好冷静地分析一下,这件事对于这个孩子,对于孩子的爸爸,还有尤其关键的是对于这个年轻的女孩,都是很重要的。但是大家都没有经历过,我担心大家以后再次相处起来会尴尬。”
“因为我已经做了母亲,所以你只能问我?”
“你是最理性、最合适的人。”东方岩刻意恭维道。
“让我想想。首先,我会从孩子的角度考虑。这个孩子内心其实是很渴望母亲的,虽然她从未表露,大人们也就很容易忽视她这一方面的需要。其次,当她偶然用某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表露出来的时候,作为家长其实就应该引起注意了。所以从家长方面来说,应该对这件事引起重视。你说的这个孩子跟着父亲生活,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作为她心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那个父亲了,这个时候父亲应该要跟孩子谈,要让她知道母亲的离开不是她的错,她现在还小,对母亲的缺席尤其要有一个正确的心态,否则对她的成长很不利。至于,你说的那个被她误认为母亲的年轻人,我想她会做出正确的举动的。这也许对那个孩子反而是有好处的,她可能会给她更多的爱,让她感受到有女性陪伴着成长的那种安全感。我想这一点对于女孩子来说尤其重要吧。你看,我是个男孩,男孩跟女孩不一样,但是这些差异主要都是在6岁以后才显示出来,6岁之前,母亲的陪伴是非常重要的,会影响他的一生。”殷英的一番分析让东方岩豁然开朗。
“所以最重要的是孩子的父亲,他必须跟这个孩子一起面对母亲缺席的事实。还有就是让这个孩子多多感受家庭的氛围,哪怕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样的亲人们多多相处也对她有好处。”殷英总结说道。
“好好好!我全明白了!殷英谢谢你!真的!我已经很明白了!”东方岩激动地大声说道。
“希望我的分析对你的问题有所帮助!”殷英微笑着看着他。
殷英并不建议去看心理医生,她认为这样只是小题大做,并且她并不信任心理医生的那一套。
一跟殷英母子分开,东方岩就狂奔向地铁。他迫不及待想要见稻子,他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告诉他“他爱她”!经过商场的时候他进去挑了一条适合稻子穿的裙子,在柜员小姐的帮助下包装起来,然后他奋力奔向稻子的爷爷家,他知道他们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
他敲响了门,稻子从屋里飞奔过来迎接他。她的小脸蛋紧紧贴着他在室外待久了而冰凉的粗糙的脸。他深怕自己脸上的胡茬会扎到她娇嫩的皮肤。忆良问他怎么来了,他说他突然很想来看看他父母。“很久没见了,想念二老啦!”可是他拿出的礼物却是给稻子的,大家见了以后哈哈大笑。
他留在这里用过了晚饭后,忆良开车载他俩回家。忆良现在坚持每周来看父母,这一点让东方岩很欣慰。他想他总算慢慢打开了心结,首先恢复了与自己父母的关系,这一点对稻子也有很大帮助。他打算晚上只剩他俩的时候跟忆良好好谈谈。
稻子十分开心。昨天早上的事对于一个快5岁的孩子来说大概早就忘记了。她一路上唱着幼儿园新学的歌。东方岩借此机会说:
“稻子现在慢慢喜欢幼儿园了是吗?唱得真好听!”
她接着唱了几句后停下来了。
“岩叔叔,暑假过完,我就上小学了。爸爸说,上小学就是大孩子了。”
“嗯,是啊!对呢!稻子都要上小学啦!时间真快!”他对忆良感叹道。“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么小,那么小一个小不点儿,现在都要上一年级了!”
“岩叔叔记得我出生的时候的事儿吗?”
“那当然了。你刚出生没几天,我还去抱过你呢!特别特别软,很小,大概只有这么长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么小?”
“可不!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这么一丁点儿开始慢慢长,慢慢长,就长到这么大了!”
“像岩叔叔那么大!”
“别像我!我是男生,嗯,像鹤姐姐那么大吧!”
稻子笑了。她大概回想起东方鹤都会觉得莫名地向往吧。东方岩看出她的心思,没有再说下去。
“稻子啊,过生日的时候想要什么礼物呢?岩叔叔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啊!我想好了告诉你!”孩子语气中的快乐难以掩饰。
等稻子睡下后,忆良发现东方岩在楼下的客厅等他。
“怎么还不睡?”
“阿良,你坐下。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有空吗?”
“好。”忆良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喝点吧,好久没喝了。”
“我和小鹤都非常非常爱稻子,你知道的。我把稻子当自己的女儿,尽管我不知道真正拥有一个女儿是什么样的感觉。小鹤,也很在意稻子。我一点儿都不夸张,稻子就像是一个天使,在这肮脏、复杂、残忍的人世间,扮演着能够净化和纯洁我们内心的天使。我们谁都不会伤害她,也不允许任何伤害靠近她,我想你也是这样的。但是,我要说的是:我觉得你有必要让稻子知道真相。或者说不是真相,而是应该把她妈妈的情况告诉她……”
“告诉她?”忆良粗暴地打断了他。“怎么告诉她?你让我跟她说:你的妈妈不要你,生下你没多久就抛弃了你,跟着不知道什么人远走高飞?石头,我……我做不到!我说不出口。我每次看到她,我就心疼得要命,我恨不得把我的心都掏出来给她,只要她能够开心。”忆良痛苦地说着,嗓音里有些哽咽。
“当然不是这样说!你!哎!你真是!”他没想到忆良在女儿的事上竟然如此愚拙,也许就是因为太爱她,太想保护她免受伤害,才越惧怕,越想远离事实。
“那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首先要分清楚两件事:一,朱颜和你结婚后过的并不开心,然后紧接着她就怀孕了,她的抑郁症可能和婚姻有关,也可能和你有关。这话你先别不爱听。”看到忆良因为这句话而起身要走,东方岩提高了嗓门。随后他又降低嗓门说道:“你先听我说完。要是我说的不在理,你就当我啥也没说。要是你觉得还有点道理,咱们只是为了稻子好。第二,朱颜离开你离开这个家,稻子不应该负任何责任。她是你们两个成年人经过爱情和婚姻理性选择的必然结果。她不应该承担你们之前或许就已经存在的婚姻危机的恶果。孩子在0-6岁是安全感建立是最关键时期,稻子已经都快6岁了,你一直让她的妈妈缺席,她难道不会难过吗?你想过她是怎样独自承受的吗?”
“我何尝没想过!我!我何尝不自责、痛苦!”
“你不应该跟她绝口不提关于她妈妈的任何事情。我认为。你以为不提,她就不会去想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越是不提,她越是会去想象。她在幼儿园,幼儿园的孩子都有妈妈,难道她不会想自己的妈妈去哪儿了吗?你又对她只字不提,她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呢!”
“我跟她提什么?怎么提?”东方岩见忆良已经毫无头绪,就循循善诱要把他带进他的方法里。
“刚才我说的两点如果你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事情就好办多了。阿良,我说话直,你可能很大程度上把朱颜和你之间的问题规避了,转而将她的离去完全归结于孩子的出生。我认为这是对稻子最大的不公平。”
忆良觉得东方岩的话如雷灌顶,他从没有诚实地面对过自己和朱颜之间的感情,他以为他一厢情愿地付出和对她好,就是爱了,但他不知道朱颜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不了解她过去的生活,不知道12岁以前她最开心的事,不知道什么会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快乐,又有什么会让她绝望无助。他脸色惨白,一口气喝完了瓶子里的啤酒,嘴唇紧闭。
“我认识的朱颜,也是有优点的。如果你能先让自己解开心结,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才能让稻子有一个健康的心态,她才能健康的成长。”
“我连她现在在哪都不知道,我……我自己都没办法跟她说出一个完整的关于她妈妈的故事……”痛苦仿佛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的眼睛和嘴唇都紧闭着。他拒绝面对东方岩的视线。
“我想你总会有办法的,因为我们是成年人,我们要对孩子负责。阿良。”东方岩在他的肩膀上实实地拍了两下,忆良艰难地睁开眼睛,东方岩看到那里闪烁着的泪光仿佛是从他的心底直直地射出的。
这个夜晚对于忆良来说是煎熬的。东方岩的话句句在他耳旁环绕,他唯恐错漏了一句,这几年他一直在躲避那个女人,而稻子却在暗中追寻她,当着他的面却也躲避这种渴求。这几年他的家中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稻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她从3岁起就是一个人睡,忆良想培养她独立坚韧的品格,但他忘记了这不是在壮她的胆,这只是在她本来就脆弱的内心上增加负重。这几年他与父母家的关系都几乎断绝了,稻子没有感受过任何家庭的欢乐和温情。这种可怕的冷漠的局面还是在东方岩父母来北京之后才有所转变,如今他也守着日期带稻子去看望他们,和他们待上一天,让他们也享受天伦之乐。他本来以为稻子不喜欢热闹,但是稻子在爷爷家很自在,很开心。她之前每每央求不要去上学,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只是她自己缓解了这种痛苦,她又变得可以去上学了。。
忆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他没有资格流泪。他意识到自己让最爱的女儿承受了太多不应当由她来承受的东西。
如果不是东方岩,他可能还要继续麻木下去,他还会继续让自己逃避,继续让稻子独自难过,继续让这个家里保持好像从来没有女人存在过的气氛。他想起朱颜不辞而别后他毁掉的她的所有东西,后悔地叹息道:“可能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不存在一般。稻子不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