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谣》
月亮白白的照了一晚上
我也白白的喜欢了你一晚上
如果你也能看见明月
那是因为我也在看着你
如果你也被明月照亮过
那我就没有白白喜欢你一场”
看着疏影横斜月清浅,东方鹤随口吟出这首小调。她内心被太多的指路牌所干扰。其中一条指向那个被明月照亮的人,另一条指向那个可怕的悬在头顶的阴影。
既然母亲的病没有治疗的可能,那她患病的风险可见一斑了。学校每年都有体检,当然那只是粗略的走过场,并没有各项详细检查,也没有dna风险检测。不论结果如何,她必须把自己首先锁定为乳癌高危人群。如果她跟某个人走到一起,结婚生子,他有一天也会面临今天这样痛苦两难的局面,而万一他们生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又不可避免地遗传了她的这部分恶劣基因……一代一代的恶性循环下去……这个痛苦的可能必须由她来斩断!她攥紧拳头。
我们被动来到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已经是悲剧的开端,纵使有千万种理由让我们不忍结束这场悲剧,我们总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权利选择不去创造新的悲剧吧。东方鹤内心深处的世界又产生了微妙变化,当她看着小秋雨一个人默默坐在地上玩她的积木玩具的时候,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而她并没有意识到。
“鹤姐姐!”稻子走过来,被她的眼泪怔住了。“你在哭什么?”
“哦!稻子!我没哭。我一点都没哭。我只不过是眼泪太多了,没处放,必须倒出来。”她试图阻止眼泪继续往外涌,但似乎没有成功。
“我的身体里也有好多水分。”
“嗯。70%都是水分呢!”
“不,比这还要多。我大概90%都是水分。所以一有机会,我就把自己放到阳光下,好让太阳把我烘干。”
“稻子!”
“法国有太阳吗?总是有太阳吗?像中国一样吗?”
“有。但没有这儿多。”
“我喜欢这里,如果是这样的话。”
接下来的几天,稻子基本上都是跟父母在一起的,有时候东方岩带着他们去一些比较幽静又清凉的地方转转,有时候是忆良开车带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东方鹤跟秋雨一起出去。小泥巴怯生生地拉着秋雨的手,想要对她表达友谊,但她一个笑脸都没给他。她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已经是莫大的赏赐了。幸而有东方鹤在,否则她肯定用她自己冰冷的方式逃离了这个团体。
东妈也参加过这个团体。她笑得跟孩子一样,吃东西的时候也毫无顾忌,返璞归真的程度令人惊叹。
欢乐的时光很快过去了。忆良一家要回北京。小泥巴恋恋不舍地拉着秋雨的手,稻子的目光则主要在东方鹤身上,她似乎有好多话想跟她倾诉,但是时间、场合都不允许。东方鹤教会了她给她发邮件。“不管我在哪里,你都可以给我写信。我看到后会第一时间回复你。”稻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东方鹤暗暗惊异于她与朱颜的相像程度。看着她的脸,嘴巴和眼睛,朱颜的模样就恍若在眼前。
“嗯。我会与你分享身体里的水分。鹤姐姐也可以跟我分享的。这样就变成了半份,一颗眼泪变成了半颗。”
“如果有半颗眼泪的话……”
稻子带着对西北风土人情的新鲜感知,带着对东方岩一家的眷恋,带着对“鹤姐姐”的隐语,跟着父母和弟弟回到了她的故乡——北京。话说,以北京为故乡的人,去到别的地方是否会有漂泊之感?人对家的固定思维模式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稻子在西北,还是要回到她的家。虽然那个城市已经被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人所占据,原住民反倒成为了稀有人口。大部分北京本地人还是很恋家的。由于特殊的条件和时代,有条件移民国外的人且不在我们的谈论范围之内。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家乡。这个时代没有长久的眷恋。年幼的稻子似乎已经明白的了这个常人不惑之年才能接受的真理。她的未来注定与常人不同。但她此刻埋藏着自己,把自己深深埋在地壳的内部,如果有可能,她甚至都不愿意喷涌出来。看到稻子的时候,东方鹤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不愿意去学校,跟同学和老师都无法相处。“孩子们都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一个比一个小的,就不愿意接触周围的事物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没有办法持续想这个问题,因为此刻她面对的问题更为严峻。她告诉自己必须跟何庆分手。如果她的心不加以控制,这段感情带来的痛苦将是无法用眼泪丈量的。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打电话跟他说这句话,更别说让她面对着他说“我们分手吧!”她觉得这是世上最残忍的话。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久,不知道还有什么措辞更委婉,好让这句话的刀锋显得不那么锋利,不至于刺伤她心上的那个人。
她搜肠刮肚也没能找到一个更好的词,也没能为这句话添上几句多余的注解。犹豫了好几天,没精打采了好几天,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去跟哥哥说,但看到他为了整个家,忙进忙出的,话刚到嘴边又给咽回去了。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能什么都去请教我哥。”她痛苦不堪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眼泪汪汪。离家的日期就在第二天,东妈给她准备了不少她喜欢吃的土特产,她却丧失了多面对她陪伴她的勇气。东妈的情形和她自己的一样,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深渊,吞噬着她们对未来的向往。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斩草除根。她本来想在国内做一个深度的检查,但她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东妈一样,她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况且这事现在看来,都还只是她的一个正常猜测。现实压迫着她,她只能等到了巴黎,等体检的时候,再额外做一个检查。
“不知道下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妈会不会都好了……”她几乎是无望地蠕动着唇,好像那个答案是如此确定,以致于任何期待都显得愚蠢。
“当然会好的。已经好了。知道吗?”东方岩鼓励妹妹。
忆良给东方岩账户转了一笔钱,让他在东妈松口的情况下,及时带她来北京检查和治疗。东方岩当即就退还回去了,因为“用不上这笔钱了。”
国庆前夕,东方岩在北京申请的静宁苹果专营店批下来了。借开业之机,他想让东妈陪着去北京一趟。即使是儿子事业的新拓展,东妈依然拒绝去北京。“我呀,从半年前起就一直想着这辈子再也不离开我的家了。”
“这个家有这么好吗?”
“嗯。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家。”
还有最好的孩子。
参加完开业典礼,处理了一些业务之后,东方岩顺道去拜访了忆良和殷英。东妈没能一起来,忆良遗憾无比。但事情就是僵在那里,看不到任何转机。
殷英看起来似乎要老一些了。她的眼睑下面的眼袋深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了皱纹。接过他送来的精装苹果时,她差一点要栽倒。这些是东方岩以往没有注意到的。
“你过得不好吗?”
她否认。
“你的全身心都在告诉我,你过的不好。”
“你能看到我的心?”
“不能,但身体是心灵的镜子。我从镜子中看到了。”
殷英笑笑。
“汪浩好吗?”
“好。他也很好。”
“你们没打算复婚或者……?”
“没有。”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聊聊。别一个人扛着。虽然我很远。遥天远地的。但是毕竟……”
“行了。我知道了。”
他注意到她家里十分空荡。
“怎么回事?你准备搬家?”
“没有啊。”
“怎么觉得这房子遭到了嫌弃……它的主人似乎要抛弃了它似的。”
“哦,我喜欢这样的。我发现好多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对,绝大部分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放在我的手里,都是浪费,很多都送人了。反正有人要,就送了。现在我跟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差不多干净了。不,还差一点。不过没关系。”
“什么话啊?我都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如果东方岩能够意识到殷英当时的精神状况已经在危险的边缘的话……如果他当时能够做点什么的话……如果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话……
如果,如果,这世界总是有那么多的“如果”!说“如果”的人是对现实不满的人;说“如果”的人是紧抓过去不放的人;说如果的人,是悔意如潮水漫过全身的人。这世界对有的人总是残忍的。那些单薄透明的灵魂,不容现实的粗粝,经不住打磨,就要飞升到天际。安静温柔,与世无争,一肚子诗书琴棋的殷英选择了以自己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在一个无人的黎明。用她的丝袜。
人生的路怎么会越走越窄了?
目之所及怎么光明越来越少,而黑暗恣意涌来?
在巴黎的东方鹤整整哭了两天。殷英没有等到她从法国学成归国去看她。
“她都不等我!她把我都忘记了!”
她的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大,唯有这件事她还能跟何庆说说。自从她发出那封“分手信息”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何庆没有否认什么。当初受东方鹤所托,他真的去看了她,她那时候一切都正常。正值开学前夕,她在学校办公室做着开学前的一些准备。何庆带了东方鹤从法国给她买的一小**香水,殷英则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天热,我就给你倒的是凉水,没有兑热水。”她温润的声音说着,好像是古时仕女在吟诗。
“嗯,好。凉水就好了。”何庆起身接过来。
“东方鹤很想念您,特嘱我来看望您。她本来应该亲自来的。只是她母亲身体不太好……”
“怎么了?”
“乳腺癌。而且阿姨拒绝继续治疗。”
殷英并不意外地点点头。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感到意外了。
“你也很快要回美国了吧?”
“嗯。这几天就走了。”
“东方鹤当初选择去法国的时候,我阻拦过她。一点儿都不看好她的选择。”她兀地说。
“她学习没问题。只是确实不是很顺利。发生了不少事情吧,您应该都清楚的。”
“你爱她吗?”她的话总是让这个大男生感到那么直率,直率得跟突兀只有一步之遥,但她就是站在令人讨喜的一面,让人愿意跟她交谈下去。
“嗯。”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那就好啦!我就放心啦!”她笑起来,犹如一阵凉风吹进窗。
“殷老师……”
“明年之后你们还是到一个城市吧。两地不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她来美国。巴黎是她的伤心地……”
“好。代我问好她。如果可以的话,代我拥抱她。”
代我拥抱她。这是她最后要对东方鹤说的话。
只是她说出这话不久之后,何庆就收到心上人分手的宣告。由于迫切想知道他最后拜访她时的更多细节,东方鹤才主动打电话给他。
“就是这些了。”
“你怎么都没有跟我说?”
“好像都是很普通的正常的聊天啊,我没想……”
“是!你是想不到!当然如果是我,我也想不到……”电话里又传来她的啜泣声。
“别哭了,东方鹤。我爱你。”他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话。
我爱你。
这句话埋藏在他心底有多久了?
我也爱你,不过……
我不能。不能回应你,不能见你,不能告诉你。
殷英留下遗言,不办葬礼,因此汪浩抱着已经成为一罐骨灰的她出来时,东方岩一句话都不能说。
一个人又从这大地上消失了。所有人都认为殷英的自杀是追随她早夭的孩子而去的。自从遇到孩子那件事以来,她就很消沉,以往所有的黑暗都泛上来,吞噬了她。只有东方岩觉得她的死还有更深的原因。
一个人又从这苍茫大地消逝了。很快,她的岗位会被新的人补缺;很快她的学生也会逐渐忘记她好听的嗓音,丰润的手指,凝脂一般的肤色;很快,她活过的所有痕迹,属于她的所有记忆,都将化为烟云。
一个死去的人,她的身体化作一罐骨灰,那些只属于她的东西去了哪里?她是真实存在过的人啊!如今却再也没有她了!
东方岩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汪浩。那个可怜的多灾多难的男人,先后失去了爱子和爱妻,他的世界还好吗?支撑自己世界的两个支架都坍塌了,他的世界还能屹立吗?
他的头发中间夹杂了好几根银发!
东方岩被那纯洁的白色给刺痛了!
她不应该只顾自己的痛苦,不应该独自与黑暗面对面,不应该丢下这么些人!她不应该带走人们关于她的记忆!她不应该把健忘留给生活,不应该把羞愧留给活下来的人!
东方岩知道泣不成声是什么滋味了。
人生真是讽刺,在任何一个好的坏的节点上,总是会让你体会到新的感情,新的痛苦。黑暗的层次太过丰富了。活着就是要逐层进入那里面,在浅黑面前有勇气迈步向着深暗前进。
东妈的情况倒是一直挺稳定的。她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生活,完全把病魔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鹤在巴黎,虽然殷英的事给她的眼睛蒙上了阴郁的色彩,但她还在坚持,坚持到毕业。至于未来,她还没有确定是去美国,还是工作……
东方岩丝毫没有想过妹妹与乳腺癌之间的神奇的基因关系。他只是担心她对母亲过于奇牵挂,因此才郁郁寡欢(她要是郁郁寡欢的话,他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他忘记了那个常识。
那个常识是:东方鹤在巴黎做了检查。她患病的风险的确是要高过常人,成为她的基因检测报告上首位致病因素。虽然目前她的身体没有检测出任何癌细胞,她的**也没有任何病变前的征兆(没有肿块,没有任何异样,那还是两只少女的**,它们还没有被爱人触摸过),但她的基因告诉她,潜在的风险随时都可能演变为现实。
在医院里,她几乎都羞于撩起上衣给医生看。一开始是一个男医生,她要求换成了一个女医生,她才不情愿地解开胸衣的扣子。医生的手在她处女的**上按压,从胳肢窝到肋骨上方,她的身体已经被别人触摸过了。做检查的时候,令她感到沮丧的是这个,而不是那个未知的结果。
检测结果发到她邮箱里。
她看到稻子的来信。先给她回了信。
如果先看了结果,她怕她回不好信,她怕稻子能够感受到大海涌动而来的咸涩。
如果眼泪可以分为半颗……
庆。在梦里我什么都能做,连房子都是巧克力味道的。
庆。
殷英的意外发生在后一点。她被悲伤压得喘不过气。她必须听到他的声音。
可是他涌向她,他大海一样咆哮而来:我爱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