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因为庄禾怀孕了!她自己还没发现!但是医生看完之前的检验报告后,皱着眉,半天不说话。
“医生!”
“嗯?这是自然怀孕。不过才不到一个月,还看不出什么。这算是奇迹吧。”看医生的样子,庄禾的案例要被他作为研究对象好生琢磨一番了。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东方岩喜不自胜。
“好生养着。随时看情况,有情况及时来医院。不过我要给你们打个预防针啊,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像你妻子这种情况,可能很容易流产。你们要多注意点。”
“流产?”
“自然流产。你妻子卵巢的情况很不乐观。孩子很可能保不住。之前的案例……”
“别提之前的案例了!我会保住我们的孩子的!”东方岩拉起妻子的手就冲出医院。
“你慢点!慢点!”
“哦!我给忘了!哎呀,我这笨手笨脚的!”停了一会,东方岩接着说:“我们好傻呀!你怀孕了!还跑来做检查!好傻呀!”
可庄禾脸上却疑云不散。她担心医生说的会是她和她肚子里的胚胎无法避免的结局。东方岩表面上没有将那个医生说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他乐呵呵地给家里打了电话,将这个意外的喜讯告诉了家里,说他们在北京玩几天,见见朋友,就回去。东妈不相信,东方岩把b超照片发给她后,她才哭着说“总算好了!”
家里人都为期盼已久的新生命而欢乐。东方鹤懵了,突如其来的喜讯中夹杂着模糊的不安。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来得太不真实了,在这种情况下悄然来到,好像故意在跟大家恶作剧一样,最后它又会玩笑一般突然消失。她闭上眼,摇摇头,竭力驱散这种悲观的幻觉。
于是,东方岩夫妇打算拜访完忆良父母之后,择日就回甘肃。回去的机票都定好了。因为东方鹤仍然住在殷英家,他们夫妇就顺便去看望了她。她没有搬家。汪浩搬走了。他说他一个男人,随便住在哪都行。他申请了学校的单身公寓,殷英亲自给他收拾好的东西,他一个男人也不做饭,就没什么行李。两个行李箱加上两床被子就算是一个家了。
殷英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幸而有东方鹤陪她解解闷。暑假的时候,东方鹤在家里练琴,补习法语,替殷英做两顿简单的饭。下午她们俩练完琴会说一会话,有时候不说话,就只是练琴。东方岩问长问短,也许因为前一天的好消息带来的喜悦感尚未消散,他这天的话就显得有些多了。
“非要走到这一步吗?”东方岩流露出惋惜之情。
“我们是和平分手。”
“两个人一起扶持着走下去,不是更好吗?”
“东方岩!”
“好吧。我不说了。”
“多住几天嘛。大老远来了。现在要见你可不容易了。小鹤要见你们也不容易。多陪陪她啊。”
“庄禾怀孕了。我担心她受累。还是回家好一些。”
“太好了!几个月了?”殷英对他们的事情还不知情。
“刚一个月。昨天在医院检查来着。”庄禾腼腆地笑笑。
“真好!生命如此延续,真好!新生命太美好了,我们总是不遗余力想去保护、去延续。祝贺你们!”殷英真诚地说。
“你这么年轻,其实……”
“我不会了。不会了。我的心都被他带走了。我再也不想有孩子了。你懂吗?”殷英一着急,嗓音中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情。
孩子的话题难以继续,东方岩说了些老家的生活和他们创业的情况。殷英有一搭没一搭地也算听进去了。
“我念书的时候,一直就有一种仗剑走天涯,修身齐家平天下的豪情壮志。现在全都没有了。当年,我还想着我就抱着一架古琴,做个什么女版楚留香之类的。那个年代真是好啊……”
“我们那个年代接受的都是这样的影响,我也想做大侠。”
庄禾在厨房帮忙做饭,东方鹤一个劲让她去休息,她却坚持留在厨房。
“你殷英老师好像很喜欢你哥……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哟!嫂子!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酸啊!醋瓶放哪了,好像倒了,好酸啊……”她假装去找打翻的醋瓶子。
“我早知道。东方岩都跟我说了。”
“啊?!我那傻哥哥诶!怎么这个也说啊!”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还瞒着我!哼!”
“嫂子。我比我哥小12岁,他懂事的时候我还穿开裆裤流鼻涕呢。我哪知道他的事啊!”东方鹤极力“辩解”道。
“你们俩呀,太像了!”庄禾笑道。
“嫂子,你可去休息吧,行行好,去躺会去。去我床上躺会!”
“我真没事。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什么。”
“现在还什么都感觉不到吗?小宝宝不是在这里面吗?”她擦干净手摸了摸庄禾的肚子。
“在呢。现在还只是一粒小黄豆。”她把拇指和食指捏起来,做了个“此事尚微不足道”的手势。
“多住几天再回去吧。我的床大着呢!或者让我哥去忆良哥家住。”
“傻丫头!你忆良哥也是新婚,不能老去打扰人家夫妇,知道吗?”
“啊?那我还老去呢,是不是不好啊……”东方鹤认真自责起来,仿若真的在回忆自己是否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打扰到新婚的夫妻没有。
“稻子好像不想要弟弟妹妹……”东方鹤一开始没听懂庄禾的这句话,她的确说的很低声,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但这句话中的的意味却深长复杂,以致东方鹤终于明白男爱女情之后才能体会。同样作为女人、妻子,提娜无形中被剥夺了作为母亲的权利,至少在现在看来是这样的。头天晚上东方鹤在她们二人中间呼呼睡去后,提娜和庄禾在月光下聊了半天,这些话东方鹤就算醒着也无法真正明白,因为她还没有到能够明白和渴望明白的年纪。但从已有身孕的庄禾嘴里说出来以后,这句话就变得奇特,东方鹤反复琢磨这句话,脑海里不时冒出这句话,眼前就浮现出嫂子那哀凉的神色来。
“女人最重要的角色在于为人母吗?”东方鹤心里第一次有了这样深邃的疑问。“为人妻,从爱情;为人母,是因为什么呢?本能?”她蓦然想起母亲。东嫂慈祥温暖的形象在她眼前跃然。好像离家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感觉:对母亲和家的思念。
母亲就代表家。从胚胎开始,她就在母亲身体内的“家”里安然自若,直到渐渐形成了她婴儿时期的样子,直到她破茧而出,直到她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直到她跟在母亲身后像一个小尾巴,直到她一年年长高,直到她来到北京,直到她爱上了一个缥缈的男生,直到他离去,直到嫂子怀孕,直到这一刻!东方鹤才认真回顾自己的来路,追溯到母亲的子宫。
尽管她还没有找到为人母源动力的标准答案,但她明晰了为人母的非凡意义。她意识到自己女性身体内也有这样一种伟大的力量在悄然发生,直到某天被某人某事某物完全唤醒。
谁掌握着那把钥匙?是景吗?还是另有其人?或者根本不是由他者来决定的,她自己就掌握着生命密码?东方鹤感觉眼前的现实世界有根本看不透的神奇。
她带着这种既好奇又惊恐的神态徘徊在自己的世界周围。东方鹤从来不知道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伟大转折。如果她能够突破那个卡住她的瓶颈,未来就会在她面前自动铺开红毯迎接她。而万一一步走错,红毯也许会被幽暗的深渊替代。
过去的东方鹤只知道书中自有天地,可以任她恣意徜徉,毫不夸张地说,她甚至有些不愿出来。可是她平静稳定的湖面不小心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湖心荡漾了许久,这个小宇宙中的平衡被打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原状。
可是石子不知所踪。
东方岩夫妇原计划回老家的前一天意外发生了。也许在所有人心里这都算不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意外。庄禾去上厕所发现见红了,东方岩和忆良在客厅都听到了她一声不算凄厉但绝对清晰的悲泣。“我的孩子没了!”东方岩箭步冲到洗手间门口,庄禾满脸泪痕,半瘫在门边。
接下来的流程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去医院的路上,庄禾一直在流泪。原来她哭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东方岩越发感到心痛。孩子没了,他们还有机会,但是妻子这样默然不语地哭,让他心如刀割。他紧紧攥着她的手。
看到那个曾经给他们“打预防针”的医生时,东方岩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讨厌他,恨不得把拳头往他脸上砸过去,但他的妻子在他面前,正等待他做着残局收尾的工作。
回家行程紧急取消时,东嫂就知道孩子不好了,肯定是没保住。她心一沉,跑到厨房去抹了半天眼泪,愣是没让庄妈看出端倪来。
家里收到的消息是夫妇俩被朋友留下了,打算再住半个月。庄妈等了几天,有点按捺不住了。“都怀孩子了,怎么还那么粗心大意,到处疯?”
“让他们散散心也好……别管他们了。有小岩在,你就放心吧。再说有忆良爸妈在,我也放心。”庄妈借口去地里摘菜,匆匆出门了,她怕再说下去自己没准要露馅。
庄禾跟婆婆谈过一次心,让东嫂决定先按庄禾的意思,瞒住她母亲。“从小我妈就特别在乎我。虽然她脾气不好,我一犯错或者受伤害,她就会大吼大叫,其实她是因为太在乎我。她容忍不了我受伤。我犯错除了导致别人受伤,也会让自己受伤,尝尽苦果。我妈其实很脆弱,没有您坚强。如果万一以后我有什么不太美好的事,能瞒一天是一天,不要让我妈担心难过,好吗?”也是从那一天东嫂就把这个儿媳妇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
如今女儿在遥远的京城小产,做母亲的心里牵挂如焚,却不能在其他不知情的家人面前表露丝毫,这实在是为难死了东嫂。她从来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藏不住秘密。“活到这岁数了,还有许多从未想过的事情要去面对。”东嫂在地里发呆,自己跟菜地的萝卜缨子说着话。她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却没留意隔壁菜地的王嫂也在那里干活。
“你一个人嘟囔啥呢,东嫂?”
正发呆的人被吓得嗖一下站起来。“哦,王嫂啊!”
“你知道吗?李家那个在兰州的女儿据说被她爹强逼着嫁给了赵村的赵云了。”
“啥?”东嫂还没从自己的情境中出来,王嫂两片嘴唇上下噏张,她根本没听进去。
“赵云可是个混混啊!真不知道老李怎么想的!兰芳多好的闺女……可惜了……”
“李兰芳嫁给赵云啦?”东嫂抓住几个关键字,组合成这一结论。
“哎哟!可不是吗?在兰州结的婚,我们都不知道。也没办酒席,也没随礼。哪有这样的!”王嫂气愤愤地。
“兰芳可是个好姑娘啊!”东嫂感叹。
“赵云听说在兰州混,老李心急,就把女儿给他了。赵云一米八的大个,啥农活也不会干。前几年还回家晃荡着。我一看他那样就来气。一个大老爷们,穿着白袜子,白上衣,头发梳得根根分明。开着那个吵得要命的臭摩托在街上来回晃,也没见他下过一回地。农忙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太阳刺眼,他见不了太阳光!”
“啥?!”
“可不是嘛!兰芳那么老实的孩子……哎,一想起来我就睡不着吃不下饭。”
东嫂心里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李兰芳似的。因为当初她被亲戚领着来自家的时候,本来是要被说给东方岩做媳妇的。如果东方岩当时答应跟她好了,李兰芳的命运就大不一样了。东方岩的命运也会不一样,他可能会很顺利地生几个孩子……每个人都不用承受这么多了……东嫂想到这里,忍不住眼泪。王嫂见状,以为东嫂动了慈心,被她所叙述的悲剧所牵动,引发了恻隐之心。于是也跟着叹息。
庄禾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出院了。下一次入院时间被安排在一个月后。庄禾觉得不能一直在北京住下去,否则家里难免担心或怀疑。东方岩不愿她来往奔波,但也找不出更好的权宜之法。
“不然我们实话实说了吧?我看这状况,咱瞒也瞒不住了……”东方岩选择了最无奈的坦诚相告。
“不行啊……不行啊……我想想……爸妈,我妈,外婆,要是知道了,肯定比我们还伤心……不行啊……”庄禾最近憔悴了不少。她开始失眠,洗澡时头发掉了很多在下水道的网眼上。
“他们总会知道的。我们也就不必有那一方面的多余压力了。也许当初我们回老家的决定做仓促了,应该等到现在……”
“嗯。是仓促了。没想到还会回来,而且是常驻……”
“爱,要是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做任何手术,什么试管婴儿之类的,我们都不做,好不好?”东方岩又旧话重提。庄禾摸摸他的头,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我没事。”
如果说当初东方岩决定和庄禾结婚时是被命运驱使,而他对庄禾产生的那种感情,浑然天成不知不觉走到如今却愈发清明深沉。他做好了所有打算,当庄禾睡不着的夜晚,他也在思考着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没有一种状况是他会和她分开的。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也许经历苦难的爱情会被历练出精金和纯粹。东方鹤从哥嫂身上看到了那纯粹所散发出的光芒,是那么耀眼。她一面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一面又因引发感动的原因而揪心不已。
身出患难中的夫妇最终决定向全家人坦诚相告。当他们把自己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全部告诉大家后,没有人因为他们隐瞒了事实而气愤责怪这对年轻的夫妇。庄妈也出乎庄禾意料地没有大声吼她。
或许失去孩子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人吧,所以大家都不忍心再去责怪她。
东方岩想再回北京,至少先等庄禾看完医生,做完她想做的努力。如果命运还是不肯恩赐他们一个孩子,他们说好要微笑接受。
提娜立马将她那套房子从中介手里收回来,要给他们夫妇住。房子在三环,位置不错。里面也很干净,没被上一家住户弄脏。他们搬进来前几天提娜亲自去打扫了一遍,添置了一些需用品。庄禾一进门就感觉到家的温馨。她热泪盈眶地看着提娜。
结了婚的提娜如今知道,发生在自己或身边人身上的这一切带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