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云罗如猫般轻巧地爬上扶迷花树,隐没在一大片扶迷花海中,独孤幸微微一笑。他知道,花冠之后,云罗也在看着自己。
今日之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王宫之内,必是在经历着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他的王兄,他的儿子们,应该都不曾幸免。
独孤幸痛苦地闭上双眼,苦笑道:原来我英明一世,竟是如此糊涂。光顾着想如何对付外面的豺狼虎豹,未料到家里养着的是一只吃人的凶犬。
我之将死,只是万万没料到会死于你之手。
皇甫骏,你果然是狼子野心。是我大意,没想到你凶残狠戾到如此地步。
细想之下,此前我独孤一族手握重兵,威震朝野,你自然不敢做什么。现如今,我峒陵兵败,身患重疾,兵权旁落,你必是等到了绝佳机会。
掌控都城防卫军,控制禁卫军,弑君夺位。对于乱臣贼子,想来也是顺理成章。
外面的刀枪之声已经越来越近了。独孤幸倚靠在门口,最后朝那扶迷花树看了一眼,关上门,躺卧到床上。
扶迷树上,独孤云罗眼睁睁看着军队杀将进来,一路血迹,一路哭号。
她看见他们破门而入,听到手起刀落。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看着父亲的尸体被拖将出来,看着他永远离开自己的视线。
一直等到入夜时分,四下死寂,她才慢慢沿着树冠爬下墙头。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去了一般,手脚没有丝毫知觉。
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云罗似是惊醒过来,迅速躲到墙后。听着声音远了,她才出来,飞快地离开了。
夜黑风高,云罗没有任何去处,也不敢投奔父亲的任何故交。她一整天滴水未进,之前由于太过悲伤惊恐,并没有觉得怎样。现在忽觉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一夕之间,她失去了父亲,其他的亲人也不知所踪,徒留自己一人,迷失在这漆黑的夜里。她忽然就委屈地哭起来,记忆中只有当年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哭得如此伤心。只是,此刻更加无助。
发泄了之后,云罗抹掉眼泪,摸摸自己咕噜噜作响的肚子。此时伤心也填不饱肚子,而她还不想饿死。她得活下去,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疑团要解开。
她想了想,觉得整个大都之内,此刻只有神庙可以容身。那里有不透风的庙堂可以休息,而且幸运的话还能找到敬神用的瓜果肉食可以充饥。
独孤云罗自幼顽皮,加之母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父亲和四个哥哥,平日里虽然也有先生教她习字读书,更多的还是学到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和捉弄人的把戏。现如今,这些倒是派上了用场。她轻轻松松翻墙进到庙里,探头看那庙堂里头还有烛火,却是空无一人,又瞄见桌上摆着的果品,心中大喜。
她也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把那些能吃的一扫而光,看着眼前高大的神像,道:“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偏偏就受多方供奉。这些食物你无口无牙,无福消受,倒不如让我吃了,也算物尽其用。”想了想,又道:“你若是真有神力,能够保佑我他日得报大仇,我便日日给你这里摆满瓜果,届时,兴许也能救得了一两个如我这般之人。”
泪流干了,人也困了,便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睁开眼睛时,天已微明。
云罗警醒地溜到庙门外,并未见到任何人,心想着应该是时间还太早。看来这个时间离开是安全的,今晚或许还能再过来。
她昨夜害怕被人追杀,跑得远了些。今日一早便蒙了头纱,往城中心走去,想探听探听消息。这郀瞿大都,地处中原王朝的西北部,周围与多个小蕃国接壤,是个多民族融合的地方,头纱遮面在大街上走也不会引人注意。
行到人群稍稍密集些的地方,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哎,我王如此贤德,怎么会遭遇这样的祸事?那独孤将军看着也不像是如此歹毒之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又有人道:“幸亏皇甫将军挽救及时,要不然都城大乱,咱们这些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云罗一时心急,拉住此人,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独孤将军把我王怎么了?”来人小声道:“我说什么与你何干?”说着挣脱开来,快速地离开了。
云罗更加狐疑紧张了,看到前方围了一圈人,她马上往那边走过去。
扒开人群,朝前面望去,她只觉上面白晃晃刺得她眼睛生疼,待到看清楚之后,眼前一片漆黑,嗓子里一阵恶心,哇的将昨天夜里吃的东西连着灼人的酸水全数吐了出来,吐到搜肠刮肚,吐到抽筋。
站在旁边的人厌恶道:“受不了还跑来看什么,都弄到我身上了!”
可是,她完全听不到。她抬起眼来,重新望向上空中挂着的,那是一颗颗人头。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她的父亲,她的大哥,她的三哥,还有她的四哥。
一个军兵模样的人打开一张大大的绢帛,念道:“独孤幸通敌叛国,致我郀瞿十万将士死伤被俘。先王仁德,不咎其过。然独孤幸与其诸子恩将仇报,于大殿行刺先王。先王重伤而薨,独孤幸与其诸子被前来救驾的皇甫将军诛杀。现将贼子首级悬挂于此,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云罗瘫坐于地上,周围的人群开始激动起来,大叫着皇甫将军英明。有些人推搡中踩到她,她也全然不知。
很久,她才从人群中挣扎着走出来,眼里闪着仇恨和绝望的火焰:谎言,一切都是谎言!弑君者就是皇甫骏!
这时,一只手忽然穿过人群,一把抓住她,迅速将她拉到一边墙角。她惊慌地试图挣脱开来,却听见来人道:“云罗,别怕,是我。”
那个熟悉的声音,七年过去了,她也依然记得。“等到扶迷花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而此刻,头罩被揭开,那张英气的脸庞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云罗惊呼:“伽晔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