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调职？”
皮欧侃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是的。”魁梧的军官点了点头，将任命书放在了皮欧侃的桌上。
“不，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皮欧侃没有去看那张纸，因为他仍然没有从“调职”这个讯息所带来的愕然中回复过来。
“搞错？那是不可能的。”军官耸了耸肩，“这是副将大人的命令，这儿有石墙的红戳。”
皮欧侃收回视线，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份命令。
“……石墙要塞，对内情报处？”
他低声念叨着，然后一把抓起这张纸，激动地说道：“你不觉得这像个玩笑吗？我是第四军团第一突击部队的队长！这个情报处是怎么回事？”
“伯加行省，那个地方歌舞升平，情报处的意义是什么？”皮欧侃指着任命书，“这是让我去写娱乐新闻吗？”
“我哪儿知道？说不定副将看你挺会写文章的，就……”
“别开玩笑了！我说真的！”皮欧侃不能接受，“距离上一次八百郭战役的胜利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把我调回伯加是为什么？难道这仗就不打了吗？”
“呃……”军官无言以对，说实话他也一头雾水。
结果，这事给皮欧侃说中了——鲜血军团的部队果然不打了，而是撤回到了与蔷薇联盟的军事隔离带的后方。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高层早就做出了决定，第三次对蔷薇联盟的讨伐战争注定是不会继续进行下去的了。
原因在于，北巍国有了不寻常的动静。
而众所周知，邪王赛里斯的野心可不会被灰烬山阻隔。
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事态，皇帝召集所有的御殿进行了一次会议。
最终，至寒提议将鲜血军团主力调回，只留第四军团长期驻守南部边境，继续跟对方小打小闹。
皮欧侃原本就属于第四军团，但是只有他没能如愿继续留在那里作战，而是被调回了大后方的伯加城。
他理解国家层面的战略调整，但他一直都不理解自己的调任是为了什么，为何隆哲度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难道是我的成果不够辉煌吗？
我们第一突击部队，歼灭敌人的数量仅次于骑兵团；而说到占领城池，我们可是凭本阵就拿下了四座！
八百郭陷落，我们几乎打通了前往蔷薇联盟心脏——蔷薇城的大路！
结果这样还是不够？那我非得把格拉比的旗帜插在蔷薇城的最高处不成？
想到这里，皮欧侃觉得滑稽。
帝国已经对蔷薇联盟发动了三次讨伐战争。
半个世纪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要是给他做到了，那他皮欧侃还做什么突击队队长？直接升级成副将了吧！
再说，他正值当打之年，一腔热血还远远不到凉的时候，这会儿居然被派去什么情报处写稿子？
可恶！隆哲度，老糊涂了吗！？
……
直到后来，皮欧侃回到了更加接近石墙要塞的伯加，才听到了一些传闻。
据说，一切正是因为皮欧侃所带领的第一突击部队的表现十分亮眼，让军团中的贵族派像是嗅到了蜂蜜的狗熊一样凑了上来。
贵族们想要分走这支部队创造的胜利果实。
但是，小村庄出身一路奋斗到今天的皮欧侃作为队长，一向不与贵族派合流，并且他根本和这些人处不来。
不幸的是，石墙要塞的副将隆哲度代表的正是贵族派的利益。
于是，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了——一位贵族少爷接替了皮欧侃的位置，其背后的家族是伯加行省的当红新贵。
该家族的诉求很明确，不求战功，只求在那个位置上镀一层金，戴上光环，以后方便高升。
恰恰因为撤军是既定事实了，他们才敢把那位少爷送到突击部队去。每天只需要在办公室喝喝茶就行，根本不需要上什么战场。
而对隆哲度来说，这次交易笼络的是伯加行省本地的大贵族。
这种强硬的人脉资源，永远不会嫌多。而当这些资源足够丰富的时候，如此一来，隆哲度在石墙要塞，在副将的这个位置上，也还能待上很久。
是的，皮欧侃的调职，本质上正是这双方利益交换的结果。
多么讽刺。
皮欧侃时常会这样想，自己视为天职的队长之位，在别人的眼中竟然只是一个毫无荣耀可言的工具。
不，这不准确。
“……其实，我也只是个道具而已。”他望着杯中的酒，喃喃自语。
“嗯？老师，您刚刚说了什么吗？”对面，一位短发的少年问道。
“不，没什么。”皮欧侃抬起眼睛，“卓维匝，我看你好像变黑了？是因为石墙的训练吗？”
卓维匝露出一副苦相：“是啊，伯加夏天的温度虽然比不上南部边境，但是太阳可要毒辣得多。”
皮欧侃喝了一口酒，看着这皮肤黝黑的少年，叹道：“你说你是怎么想的。好好地留在突击部队，起码跟新长官混个脸熟，那是大贵族，未来对你也有好处。”
“结果，非得跑来石墙的制裁处当干员。”皮欧侃摇头，“制裁处是什么地方？”
“见不得光，干脏活的地方。”卓维匝接过了话茬，“可是也只有这个地方，别人不想来，我才有机会啊。”
“这是哪门子机会。”皮欧侃皱眉，“你也知道别人不愿来，可为什么你要来当这个冤大头。”
卓维匝放下了手中的果汁，面朝皮欧侃，微微低头肃然道：“我追随您而来，老师。”
“什么？”
“在第四军团，虽然我只是一名预备兵，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但是正是您教会了我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教会了我怎样去战斗，怎样去获得胜利。”
卓维匝站了起来：“追随着您的背影，我相信自己就能够一直变强。”
“我，想要追随您。”卓维匝再次说道，然后鞠了一躬。
酒馆内，邻座的人们都面露奇怪之色，看着这边。
皮欧侃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卓维匝不善言辞，他刚刚说出的这番话已经是肺腑之言了。
“那么，卓真茨呢？他是你的哥哥吧？”皮欧侃叹道，“他是第四军团的副团长，论军阶比我这个队长要高两级，他才是你更应该追随的对象。”
“我……”卓维匝低下了头，看上去有些无奈，“兄长他，对我来说有些遥远……”
见他这样，皮欧侃也不再说话，他大概能理解卓维匝的心情。
皮欧侃见无法说服卓维匝，忽然板下脸来训斥道：“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卓维匝，你对魂的探知能力十分优秀，如果继续留在部队，将有更多发挥的机会。但是现在到了制裁处，你等于是舍弃了这项才能！”
“老师，您在对内情报处。”卓维匝笑道，“而我对魂的探知能力，一定可以派上用场。当您需要搜集情报的时候，就请吩咐我吧。”
“搜集什么情报需要探知魂？”皮欧侃也笑了，“你难不成也跟那帮人一样，相信邪种有很多间谍在伯加活动？”
“我觉得不排除这个可能。”卓维匝认真地说道。
“的确，不排除，这方面的警惕还是要有的。”皮欧侃摇晃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道：“虽然到目前为止，我在情报处的工作只是写写‘今天某位长官又去某个地方视察了’类似的报道而已……”
……
一年后，皮欧侃再次调任。
这回，他来到了伯加大学院，担任教务主任。
见怪不怪了，反正抗议也没有用。在皮欧侃看来，石墙要塞在隆哲度手里只是他与贵族进行利益交换的工具而已。
真是想不通，这个老头子是怎么坐上副将之位的。
毫无荣誉感！
皮欧侃望着自己办公桌上叠成山的文件，感到一阵头疼。
自从进入学院以来，他就没有一天省心过。
除了教务以外，还有各种琐碎杂事需要处理，这桌上的文件可不仅仅是学生们的试卷，还有来自教员们的意见书，甚至还有不少学生父母的信件。
有的贵族甚至会要求一些特殊待遇，比如他家的孩子违纪，就要求教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还有偷偷摸摸给好处，为了让他家孩子在考试中多拿些分数……
但皮欧侃不为所动。
“所以说，我才不想和贵族们打交道啊。”皮欧侃将一封信件扔到一边，靠在了椅背上。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不友好地敲了两下，皮欧侃皱了皱眉头，刚准备开口，“砰！”门就这样被推开了。
露肩装，超短裤——一名穿着与学院格格不入的服装的短发少女出现在门口。
“嗯？”皮欧侃竟是被震住了。
“哼，你就是那个什么主任吧？”少女将一颗糖扔进嘴里，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进来。
“我是，你是哪位？”皮欧侃问道。
“嗯……这办公室的装饰好老土啊，什么品位嘛。”对方上来先是一顿评论。
“什么品位不劳你操心。”皮欧侃皱眉，“如果你是存心来闹事，那我这里可不欢迎你。”
“闹事？别呀。”少女忽然笑了，走到皮欧侃的办公桌对面，弯下腰指着自己，“我可是小萌新诶，来报到的。”
皮欧侃给气笑了：“萌新？谦虚了，爷新吧。”
“噢？”少女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主任，你好像也很懂最近的流行语嘛！”
“都是给你们这群小年轻给逼的。”皮欧侃冷冷地吐槽。
那是赫冉敏西奈来到伯加大学院的第一天，和皮欧侃打了个照面。自那之后，皮欧侃便有预感，这新生一定会将他折腾得加速衰老。
果不其然，旷课，吃零食，看小说，对别的学生恶作剧……最糟糕的，还和米丹学院的不良学生团体有关系……
总之，赫丝奈将不良少女的特性全部发挥了出来。
在皮欧侃看来，离开了第四军团之后多年，自己好像又踏入了另一个名为“学院”的战场，在这里他所应付的或许是更难缠的敌人。
赫丝奈的到来将一层楼的班级搅成了一锅粥，没有人治得了她。
唐佩赫教授的头顶原本还有一片孤岛一般的秀发，而在半年后就能用肉眼数清那到底有几根了。
但皮欧侃绝不认输，一直都是。
所以，他终于认真地担负起了身为一名教务主任的责任，阅览了伯加大学院的历代学院规章制度，并亲自修改编纂，汇总成一套全新的、全面的规章。
零零总总八百多条的学院规章，皮欧侃全部记了下来，并且能够在任何情况下精确判断出学生们所违何纪，根据严重程度给予他们相应的惩罚。
时间长了，形成了习惯，他便总是会把各种各样的规章挂在嘴边了。
不仅如此，皮欧侃还进行了改革，设立了“学风整肃小组”，对任何屡教不改学术不端的学生，强制带入小黑屋反省。
这位教务主任的雷霆手段曾经在学院引起不小的轰动。
当时还有不少学生跳出来表达不满，甚至一些贵族学生还发动了他们背后的家族对学院施压，要求解除皮欧侃的职务。
但作为副院长的鬼涯洞亲自为皮欧侃站台，表示无条件支持，还专门举办多次会议阐明利害，最终让所有身处对立面的人都做出了让步。
伯加大学院是一座自由的学院，但皮欧侃为这里带来的一些约束与规则，最重要的是……他也确实在以自己的方式，让学院和学生们变得更好。
“这种成就感，好像也不错啊。”皮欧侃时常会这样想。
……
多年之后，回想过去，他总是会觉得往日如梦一般。
那些在战场拼杀的日子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而在学院里，看着学生们一批批地入学，又一批批地毕业，皮欧侃会觉得这才是他正在经历的人生。
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我呢？
曾经的我，明明那么希望在战场上建功，在军团扬名立万。
现在，好像只要看着这些学生，我就满足了。
这一天，皮欧侃处理完了事务，又坐在位置上，思考着这个他一直没能想明白的问题。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皮欧侃坐直了身子。
“打扰了，主任先生。”一名教员走了进来。
皮欧侃认得他，此人专门负责新生资料的收集与登记，往往新生还未来学院露脸，他便已经了解了个大概。
“你会来找我，说明又有哪个麻烦精要来学院了吧？”皮欧侃推了推眼镜。
“呃，不知您为何会有这样的判断……”那人有些尴尬地搓着手。
“三年前，你也是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跑到这里来跟我说，有个新生要入学的。”皮欧侃望着他，“那个新生，叫赫冉敏西奈。”
对方显得有些窘迫，显然他也没想到赫丝奈居然是这么难管教的不良模范。
“主任先生，这次应该不会了。”他清了清嗓子，道：“这次的学生很特殊，他来自圣廷，安凛·康菲亚专门替他写了推荐信。不仅如此，连黎约的城主都参与了这次推荐！”
“什么？”皮欧侃讶道，“为什么黎约的城主会……”
“这个学生参加过一年前黎约对末地兵团的战役！”
皮欧侃接过递来的一沓资料，仔细地翻阅了一遍。
“呵。”他忽然笑了，“这么复杂的背景，确实也挺麻烦的。不过……我倒觉得，他或许会给这里带来一些变化也说不定。”
“咦？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人疑惑道。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皮欧侃将资料放在一边，“我很期待，一个走遍战场的人，突然来到一座学院里，将会有怎样的成长呢？”
没错，就和八年前的自己一样。
现在，如果问我，为什么不再追求战场的功绩与军团的荣誉，我可以很确定地回答了。
因为有了新的愿望啊。
我想要陪伴这些年轻人，跨过那些迷茫，然后就这样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成长。
毕竟那才是……身为伯加大学院的教务主任，我皮欧侃，所要为之倾注一切的事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