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衮带着几十个人去伐木,卫健则带着把领来的物资分发下去。时间不长,张衮所领的人采到了足够安扎帐篷所需要的木料。帐篷被立起来了,崔宏则带着人把矮榻,矮几,茶水,食物,还有一些水果,尽然还准备了一沓子文书,这些都是查税案的既有资料。
冉明贵为太子,虽然是野外宿营,可是住得却非常不错。用夯实的地面,上面散了一层白灰,上面又铺上了羊毛地毯,既防潮,又舒适。
巨大帐篷分为前后两部分,后面是冉明休息的地方,不仅有卧榻,书案还有用布幔隔离起来的浴室。前面则是专门用来接见外臣和会客的地方。
冉明看着王猛眉头紧皱的样子笑道:“景略不必紧张,不必紧张,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殿下自然不怕那些宵小之辈。只是……”王猛道:“太子殿下,猛现在是替你为难啊。”
“嗯!”冉明不解的道:“有什么好为难的。”
“殿下请看”说着王猛取出一张拜贴。
冉明却没有看拜贴。笑道“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居然求情求到了你的头上。不会是你养的外家吧?若是真的如此,那可真不好办了!”
冉明和王猛的私交甚好,时而不时的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王猛道:“不是。”
冉明这时伸手拿起了拜贴,看了一下署名,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是他?”
“就是因为是他,猛才感觉为难。”王猛道:“如果是其他人,猛早把这个拜贴给退回去了。”
“这可有点难了!”冉明眉头一皱道:“见或不见,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那殿下是见还是不见呢!”王猛问道。
“见或不见”冉明也很为难。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晖杨伯彦。
秋风萧瑟,已经有了少许寒意。可是杨晖的心中却如同火烧一般惴惴不安。当初他曾是冉明的记事参军。当然,同过一年多时间的相处,杨晖也知道冉明的为人。恰恰因为知道,他才感觉不安。
当初他的父亲杨继在冉明前锋抵达弘农郡时,举家投靠了魏国。这一步棋走得非常对,这让弘农杨氏在魏国朝堂上得知不少实权官职。像杨继就得到了少府的官职,而杨晖也太子冉智的宾[客。其实杨晖并不赞同父亲的决定,可是在这个遍地都是孝子贤孙的时代,杨晖却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
结果,杨氏开始走了霉运。因为杨氏与冉明有过过密的交往,在太子一系里,杨晖并没有得到冉智的信任。当时,杨继知道原因,决定让杨晖给冉明划清界线。但是四年过后,冉智倒台了,冉明成了太子。在冉明得势时,杨晖并没有毫无底线的向冉明靠笼。
可是冉明偏偏领衔彻查侵税一案,杨晖知道河洛就是一个坑。如果冉明一头跳下去,肯定得到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激起士绅豪强的反感。无论河洛豪强侵税一案查得如何,反正冉明的名声就会毁了。
就像是秦始皇,从武功上来说,他横扫六国,统一天下,既打得匈奴魂飞魄散,又远征岭南,要说文治,他取消封国制,采取了郡县制,这成为千百年以来,历朝历代延续的政策,而且他还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加强了中央管理。无论文治和武功,后世诸君主难以比肩他的成就,可是偏偏秦始皇留下的名声并不好,算不得上是圣君。
尽管秦始皇坑杀的只是方士,焚烧的也是除秦国之外的六国典籍。可是历史上却给秦始皇留下了暴君之名,焚书坑儒就是秦始皇一生难以消除的污点。如果冉明真以侵税一案,大开杀戒。那么不容置否,冉明的名声也完了。
锦上添花的事情杨晖做不出来,可是不防妨碍他给冉明雪中送炭。杨晖感觉冉明还是一个可以虚怀若谷的人,他的资质有作圣君的潜质。只是他并没有遇到贤臣。王猛虽然才能不错,可惜出身太低,眼界有限。如果冉明身边有一个上品高士,一定会及时纠正冉明的过错,这一时刻,杨晖生出了想要改造冉明的冲动。
就这样,杨晖甚至连父亲都没有通知,悄悄留下一封书信,尾随冉明而来。不过,由于知道的消息晚,当冉明抵达雍丘,轻装简从的杨晖这才追了上来。
就在杨晖浮想联翩时,突然一声巨吼传来“太子殿下宣弘家杨晖进见!”
这并不是杨晖第一次见到冉明,不过看上去冉明比以前成熟多了。作为十二岁就开始走上战场的男人,冉明在一生中近半的生涯几乎都是在战场上渡过的。铁和血的磨砺,让冉明有了明显的成熟。
况且杨晖并不知道,冉明其实还有一颗成熟的心灵。冉明的身份,让冉明注定与酒色无缘,常年的征战和政务,让冉明的气质变得更加威严,杨晖也在感叹,冉明偏偏少了风流和舒缓。
不过,冉明和冉智并不一样,虽然都是魏国太子,冉智的帝王之气表露无遗。可是冉明信念没有那种帝王之气。
望向冉明,杨晖感觉冉明既不像久经沙场的悍将,因为冉明身上没有那种跋扈之气,也没有逼人的杀气。冉明也没有谢安、王简那种悠游书酒的书生之气。更没有帝王的王霸之气。杨晖发现他居然找不到与冉明此刻相符的身份,似乎冉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才
“咳咳……”冉明突然轻笑道:“伯彦,本宫脸上长花了吗?”
杨晖闻言赶紧回来神来,连连告罪。
冉明笑道:“伯彦远来辛苦了。”
“上则为君分忧,下则为解困,不敢言苦。”杨晖仍一本正经的答道。
冉明已经猜测到了杨晖是来为某人说情,而河洛侵税一案中,似乎没有弘农杨氏的人涉案,即使姻亲故旧,好像也没有涉案。这让冉明非常意外,河洛豪强中,谁是杨氏的人?王猛依旧悠闲的品茶,帐内除了冉明和杨晖都陷入了沉默。
终于还是杨晖打破了沉默:“殿下何至要置身危墙之下?”
“危墙?”冉明笑道:“你是说河洛这潭水吗?这潭水太小,养不起什么大龙,能伤本宫的人还没有出世呢。”
这话倒是实情,哪怕冉明身边没有一个护卫,在河洛地区的众豪强也没有人有胆子向冉明下手,最多,他们也只是敢冲那些前来查税的官员。何况冉明身边拥有五千魏军精锐部队。河洛还真没有实力无声无息的把这五千人弄死。
杨晖却道:“杀人何需用刀?”
“三人成虎?”冉明道:“这更不至于了,别以为他们掌握着这个时代的喉舌,本宫手中也有这种力量,而且不比他们弱。”
这也正是冉明底气的所在,冉明拥有自己的报纸和舆论宣传机构,天眼的风、火两部,其实就是煽风点火,造谣惑众机构。如果冉明需要,就连走穴货郎,都可以成为冉明的喉舌。比宣传力量,冉明和士绅豪强,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庞大的韦氏也经不起谢道韫的雷霆一击。更何况冉明见过后世的舆论战争,完全会颠覆这个时代对舆论的理解。
杨晖也知道韦氏的事情,这时他有点发虚却还是不服气的道:“如果政令能得人心,底下的人自然不会抵制,若是下令不得人心,自然会遭遇抵抗。”
冉明听到这里,冷笑道:“河洛百姓遭遇大水,父皇免税,又哪里不得人心了?”
杨晖道:“不得人心的自然不是陛下的免税法令,而是不知道哪里流出士绅瞒税的风传,陛下欲派出御史下乡清查,所以士绅豪强害怕御史滋扰地方,这才会抵制。”
冉明的笑容越来越冷,在冉明看来,杨晖此时分明就是强辞夺理。他不悦道::“地方有百姓小民,有士绅豪强,你所谓滋扰了地方,是滋扰了百姓小民,还是滋扰了士绅、豪强。”
杨晖则道:“士民一体,士为民心,士心不—,必有动荡啊!太子殿下,如今中原一统在望.河洛作为南下的前沿,.应该以稳定为首要任务,待得天下一统.陛下再要推行更好的善政也不迟啊。”
王猛在一旁见杨晖句句都顶着冉明,气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王猛正要说话。
冉明笑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何要开这个口子呢?”
杨晖道:“希望殿下不要因小失大。”
冉明冷声道:“什么是大,什么是小?”
杨晖道:“田赋每亩不过五升,小民黎庶多了这半斗米不过日子稍宽,不会因此而富,少了这半斗米不过腰带稍紧,不会因此激起民变。既然陛下颁布免税令,已经使天下人皆知陛下之仁政,已得民心,即便再为士绅瞒税之事而大动干戈,就算处置了一批士绅,我大魏的威望也未能增加多少,这就是小。天下尚未一统,晋国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殿下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魏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冉明笑道:“杨伯彦啊杨杨伯彦,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的圣贤之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问问自己的良心,你既不记得孟子说过的话,那你还是儒门学徒吗?还配穿这身儒衫吗?还当得起儒士吗?”
杨晖苦笑道:“庶民……可是这个天下无论取得还是治理,还都需要豪强和士绅啊,能够帮助大魏统一天下,治理天下的人,还是士绅豪强啊。”
这时,冉明恍然大悟。
这涉及到了力量的问题。古往今来,庶民因为被统治阶级轻视,原来在统治者眼中,庶民并没有造反的力量。这个理念其实是和力量划等号的。晋朝废除丞相制度,采取九品官人法制度,就是害怕再出一个曹丞相。所以晋武帝要弱掉郡国地方上的驻军。一个郡的军事力量,连平时缉拿盗匪的能力都没有,怎么能保护得了这个国家?
像宋朝采取以文抑武,并非看重了文人的忠心,而是力量。因为谁都知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军权掌握在文士手中,威胁不了赵氏皇朝。即使造反,也能轻易灭掉他们。所以才有了以文御武。
清朝抑制火器的发展,根子就是因为有了火器,八旗勇力的武功就等于被废掉了。一个普通农民拿起火枪,一天就可以学会放枪,如果遍地都是火器,以满族的人口,就会淹没在汉人庞大的海洋中。
说穿了,采取的政策不一定对国家有利,但是却对一家一姓的王朝最有利。抑制的东西不一定是错的,可是对于统治者来说,好处大于劣处,就要拿来用。劣处大于统治的好处,就要灭掉,抵抗。
冉明突然放声大笑。指着杨晖道:“杨伯彦你错了,你错了。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什么是百姓的力量?你不知道,也没有看到,真正最有力量的人,不是士绅,也不是豪强,而是全天下的黎民百姓。”
手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