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懒散,万籁清悠。
花叶也渐疏懒,蔫垂着头,懒洋洋般沉醉于梦乡;素来殷勤的鸣禽也在木枝上小憩,偶尔两三声啁啭在阳光里疏淡。
聒鸣与暖光飘入半敞的纸窗。
宋青城伏着窗下的紫檀木桌轻轻呼吸着,一枕小窗浓睡。
窗外,有云和树。
山静云初吐,来去无意,云下一条小溪流,溪畔一只梅花鹿,梅花鹿屈颈衔一口白云。
听窗外风,窗外鸟鸣,流水潺湲,串玉声声丁宁,便如寒岩听泉落,竹林听月风,叫人睡意愈浓。
窗前窗外,境界使然,托山河以静,付花草以香,秋木以叶落,写文字以墨淡,心无杂念,不动不闻不想,做梦。
窗外总有桃花开,惠风素云,那伊人温婉静好,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慵倚心窗。
那扇心窗推开,是两人相顾无言,不语而笑。
窸窣飘零透些微黄的叶子旋入纸窗,落覆宋青城鼻尖,清晖照衣裳,他悠悠醒来,眯了眯眼,又是梦啊。
明明是萧瑟的秋季,我却思起了春。
宋青城轻吹一口气,落叶迷失原来的轨迹,推出了窗外,他渐起笑意。
窗外,叶落如雨。
损憔悴,遍地黄花堆积。
宋青城一拍檀木桌,纸窗訇开,旋的叶片卷呼起庭院黄叶,宋青城飞窗而出,琼霄剑铿然出鞘,大风起兮,长舞胸中郁气。
剑光翻腾,寒光汹涌,宋青城舞的全无章法,仙人一醉。
让我悲也好。
让我醉也罢。
解千愁。
脚步凌乱,剑影纷繁,木叶纷飞,宋青城一手“青云三十六式”行云流水,他神情恹恹,郁结莫名。
琼霄狂舞,人步伶仃,人仰剑斜,斜剑处指一人,他怔住。
门庭之下,宋慕生若秋叶般静默,神色萧散:“心境不平,一事无成。刚沸好的茶太烫,只有放一会儿,才不烫口,香味更浓。”
“你的病很重,得治。”
宋青城收好了琼霄剑:“怕是要很久,或者治不好。”
宋慕生笑了笑:“当年为父的病要比你重。”
宋青城望他一眼。
宋慕生轻声:“当时年少青衫薄,也曾想仗剑天涯,恩仇快意,也让自己的故事荡气回肠,可歌可泣。”
“一剑一马一白衣,何等倜傥惬意。”
“难啊~~”
“到头来……”宋慕生摇头淡笑。
宋慕生道:“因‘不得不’放弃,而去‘为之’。说到头,还是人的本性,你母亲常说‘惜花人,大都惜的是自己’,呵,还是为了自己。”
“乱世能够自保、谈笑已经是万幸了,”他声温和,“弘一禅师曾言:杀戮既往生。凡事淡看。”
宋青城说道:“就像茶,茶水喝简单,茶树却不会种。”
宋慕生反问:“世上有什么不难呢?”
泛黄的叶片儿在叹息中沉默。
“群玉山来了位江先生,你的客人,”宋慕生道,“现在的心境是医不好病人的。”
宋青城点点头,走出门庭。
两人擦肩,宋慕生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头:绮梦消……
……
……
接花续木针法。
润物无声,六根金针没入江陆离小山丘般凸立的脚踝,先是千万蚂蚁噬咀的疼嚼蚀骨,后是刀子豁开心口的撕心裂肺,江陆离一紧双拳,青筋暴起,额前很快渗出细汗。
宋青城道:“针法霸道异常,疼痛极大,你且忍耐会儿。”
江陆离缄默。
宋青城开口道:“最好还是说会儿话,转移注意。”又道:“你的跛伤看似旧疾,剑片和骨肉已长为一体。”
宋青城问到:“这么多年为何不去医治?”
江陆离道:“我不愿医,也没人医。”江陆离脚踝处微露一点红,剑气稀薄。
宋青城嗟呀:“长生宗所为。”
江陆离不愿细表:“仇敌上门,受了牵连。”
宋青城忆起长辈谈笑:名噪一时的长生宗俊杰黄侃以一记“大梦谁知”剑杀了仇敌,秉着斩草除根原则欲绝其子嗣,结果反被两个奶娃娃耍的团团转,落得剑毁人亡的下场,两个奶娃娃到相安无事,大的背小的闯进了千绝山。
人到静时,往往回忆,江陆离沉浸于当时,神色惭愧、解脱……他咽喉艰难滚了滚:……哥。
宋青城趁机猛增灵力,六根金针于江陆离四肢百骸蠕动,气血似涛涛江河流动,丝丝的白汽从江陆离皮肤渗出,江陆离面色煞白,牙咬欲碎,宋青城皱眉,一掌拍去,一块拇指大小的碎剑片血淋淋飞出脚踝,宋青城张开的白布正好裹住。
江陆离接过剑片,罕见笑了笑:“十八年了……”
割皮肉,上药,缠好布带,宋青城取出一本心法《枯荣座照镜》,翻开:“近来十日左右,你安心休养,不要随意走动,会有位群玉弟子来照看你,这六根针我暂且不取,由它疏导气血,也好的快些。你所修心法过于凶厉,不宜养病,这本心法你且先练练。”
江陆离:“无功不受禄。”
宋青城道:“你是病人,得由大夫安排。”又道,“要想痊愈,得注重养气,‘缘督以为经,乘物以游心,游心于太玄’是此经要旨,侧重心平气和,则事半功倍,你先看看。”
江陆离拿着薄书,目送宋青城,突的笑了笑,当时那自以为是的兄长也曾如此过,目光逐渐涣散似沉思,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
……
常青竹林清香依旧,燕子嗅厌倦飞出竹林,七日光景轻快的飞过。
宋青城这几日如常,清晨于竹林挥舞这琼霄剑,劳逸结合,便又酌口碧茶解乏,不时会来些师兄弟陪他过招、谈笑。这几日天阴沉着脸,仿佛随时会下雨,也不知谁惹怒了老天爷。当然,这些并不影响宋青城。
宋青城席地而坐,靠着竹子,眯了眯眼,浮生闲日,不知能维续多久。
仙山远离尘嚣,自然感受不到尘世的暗潮汹涌,同门仍是怡然自得,情纵山水,志向长生,吟些风月诗句,当然不乏敏锐者,在流云细水也敏感嗅了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自重楼在种种算计之下,被别有用心者放出后,就像大石头砸入湖心,粼粼的涟漪便送的不停,恩怨仇杀,正邪纷争屡见不鲜且不断扩大,名为“有玉剑庄”的新秀宗门便在一夜死得精光,无论妇孺,宋青城略有耳闻,人说乃晓风残月宗所为。
闭关十二年且自称“第一风流,天下第三”的温意竹破境而出,据传同邪修樊迟大战了三天三夜日月无光,时至今日,两人死生不知。
总之,尘俗这一滩浑水被搅得愈浊,倒是魔尊重楼与衣无烟销声匿迹许久,或是在某地治疗伤势,毕竟一尊大佛小庙是藏不久的,宋青城又记起,一位名萧雪笠的剑客声名鹊起,说是瞎子。
宋青城斜斜的撩起袖子,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他揉揉眉心,绮梦消……不愧是第一奇毒。叹了口气,医者医人难医己啊。
他不知道,近来有人在暗处默默的看着他,不露声色,如山父爱。
宋慕生迈步走出掩映竹林,神色温和:“累了?”
“没有。”
“剑术大有长进。”
“你教的好。”
“明天或许会下雨”
“今晚也可能。”
宋慕生顿了顿,神色平淡:“你得去‘积香寺’。”
“嗯……?”宋青城已无睡意,“为什么?”
“绮梦消啊……”平淡而感叹。
秋渐凉。
其实,宋青城想说:可不可以让我来照护你。
宋青城道:“我也走,这个家连嫌你吵的人都没了。”
宋慕生微笑:“怎么会呢,群玉弟子八千,怎么也不会冷清。”
怎么不会呢,宋青城没接话。
宋慕生自怀中摸出一封信:“带着它去‘积香寺’找竹樾方丈,修行一门‘心斋坐忘’的佛门功法,对病情有益,当个药篓子是不成的。”
“你远门走的少,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多留意下四周……多带些银两,别出去一趟,回来就瘦了……平时早点歇息,剑别练得太晚,一口吃不成胖子……”
宋青城点头微笑,他问:“何时动身?”
宋慕生瞧了眼天际的云翳:“如果明天下雨,就后天。”
明天,谁也说不准呢。
抵不住沉重睡意,宋青城倚着竹子渐入梦乡,又一个悠闲正午。宋慕生替他添件衣,看了会儿他,默默离去。
太阳与云层的缠斗直至黄昏时分,阴云败下阵来,阳光透过云隙,窸窸疏疏的洇透,浅灰的云层给浸的黄橙橙,地面尽是金黄而细碎的榆钱。
云渐吹开,隐隐现了一轮白月的轮廓,挂在树梢后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参天树染上一层柔和的黄晕,人在树下似一片轻云疏淡,宋青城心忖,今晚雨是不会下了。
当时梦醒,恼人的却是秋声。
宋青城沿着幽径行走,秋风舞落叶,一阵,一阵,又一阵,不禁自责:差点误了约期。
独自一人在西子湖畔等候,宋青城已等了许久,却是另一位失了约,但愿不误此时良辰好景。
说是秋季,然群玉山远离尘世,终年灵气蓊郁,秋季的特征显来的迟缓,还是一派明媚春光,山鸟应和,除却没完没了的枯黄叶子以及山林浅层的抹苍黄,群玉山更像在春光暖融融的呵护下。
林间木丛丰茂,朦络摇曳,参差披拂,树的枝条似妆容未描的美人慵懒垂摆,微风一拨,枝末便名正言顺的撩逗湖水。
呀,西子湖畔已经长出一丛梅花,极尽所能的伸展,西子湖倒映着四周光景,这时微风走过,枝条一齐摆动,西子湖怒容生气,一切都淅沥起来,林丛显歪曲、低矮,梅丛也模糊,滟滟水波,模糊梅丛旁是一抹绰约倩影。
宋青城只觉得梅花香气清雅,心舒神旷。
女为悦己者容。
傅芷媱换了身鹅黄衣裳,莲步珊珊,含羞带怯,天光水色与清水芙蓉的人儿交相辉映。
她冁然一笑。
他们中间隔着淡妆浓抹的西子湖,五颜六色的细尾鱼儿轻快游着。
枝末还曳摆着,水波兴起跃金浮光,世间所有欣愉的事物仿佛都在西子湖荡漾。
宋青城朝那边招手呼了一声:“芷媱,来这里。”
天色昏黄。
仙子凌波,水上轻盈微步,香风醉染了树叶,傅芷媱踏着一片落叶,飘到男子身边,轻轻说着:“青城,我来迟了。”
她没说,因为挑选衣裳,忘了时间。
“不碍事。”宋青城由衷,“下凡仙子,不管是谁都甘愿等的,何况又有这番大好风景。”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宋青城笑意不减:“芷媱,我们随意走走吧。”
“芷媱。”
“嗯!”
傅芷媱如梦方醒:“嗯……嗯好呀。”
好的呢~~
他们并肩而行,绕转西子湖,眼底一片盈盈的波光。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
宋青城先开口:“是秋天呢。”
傅芷媱道:“青城很少来这里么?”
“很少,”有些惆怅,“以往疾病缠身,无暇欣赏。”
傅芷媱提起往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不像有病的样子,很活泼呢。”
宋青城道:“你也一样,淘气,惹事,蹦蹦跳跳的。”
傅芷媱羞窘:“哪有啦。”
宋青城又道:“再见你的时候,变得冷冰冰,拒人千里,都不敢和你说话,后来得之,你练了‘浮寒流雪功’……”
“结果……”
傅芷媱低头,水波流金:“怎么了?”
“还是很可爱呢。”
枝条垂下,宋青城动手撩开,方便傅芷媱走过,一边说着:“很可爱哟。”
傅芷媱宛然:“听刘师姐说,梁辰师兄和寐景师姐快成亲了,新娘子才是最美呢。”有些憧憬呢。
宋青城道:“他们生死相依,能修成正果也是必然,一定要当面祝他们白首偕老。”
又问:“他们哪日成婚?”
傅芷媱道:“后天,因为叶枕霜长老要后天才回来。”
宋青城呆住:“后天!”
芷媱肯定点头,有些傻气,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青城定定看着她:“就这一两日我便要下山,去‘积香寺’,”清了清嗓子,“芷媱,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呵呵,约么?)
傅芷媱问:“‘积香寺’,去做什么?”
“绮梦消啊~~”平淡而感叹。
宋青城:“去吗?”
(约不约呢?)
少女呆了会儿,折下西子湖畔的一束梅塞入宋青城手中,逃似的走了。
梅香淡微,宋青城原地苦笑,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暮色将消,粼粼的水波逐渐熨平。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黄昏,一个正处于懵懂的黄昏。
黄昏。
……
……
夜晚,群玉山飞来两只白鹤。
三年了。
宋慕生目光从窗外移回,惆怅地拆开了信封,眉眼渐起笑意,骂了声:“臭小子。”小心叠好纸张,涣散的眼瞳倒映烛光。
白鹤一声清唳,来去如风。
一张信笺静静放于桌面,于温煦的月光下沐浴,宋青城打开信笺,上面着的笔墨不多,他依稀想到兄长提笔的样子,辗转神思,不时挠抓头发,皱眉嚼笔,想说的太多,无从开口,想写的太多,从何着墨,于是千言万语化成了几个倜傥潇洒的小字:
窗前,梅花著未?
宋青城沉默了会儿,空房清悄,乌啼欲晓,月又下了西楼,窗外斜晖素壁,瘦影横窗扫。
一枝。
清影,细细的,瘦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