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这个世间，其实并不孤独。仁慈的上帝在送我们半部的身体来到人世间的时候，是特意为我们准备了两朵玫瑰花的。我们与自己身体的另一个半个部分——当然，绝不仅仅是一根肋骨，是各自拥有一朵的。所以这就是我们的一生，知道生命终结，我们都在努力寻找的原因。可遗憾的是，属于自己的那朵玫瑰却没有任何痕迹可循，这是上帝的疏忽或者故意开的玩笑……”
这篇署名为“房彦”的文章，是玉秀入夜校第三天读到的。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她却清晰的感觉到了不同，这样的文章若是在几年前出现，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这让玉秀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石柱。她知道大川是个好丈夫，起码对自己是真心疼爱的，只是对于石柱的这份牵挂，她却无论如何的也都放不下。想到这里，玉秀便不自觉摸了一下自己衬衣上的蝴蝶花领。从第一天入夜校，她便发现，有好多女孩子虽然合自己一样，都穿着蓝、绿、灰色的土布衣服，可都是别出心裁，很有心计的故意露出自己绣着各色艳丽图案的衬衫。于是，玉秀干脆将自己那件灰色上衣的领口完全摘掉，这样，带着色彩的衬衫便完全裸露出来了。当时，她还害怕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但没想到大川却说特别好看，现在，整个夜校的女同学几乎都这样做了。当然，最让大家羡慕合追随的对象，还是班上的女教师，叫亓萍萍的，她是幸福乡亓书记的女儿，背后总是摇晃着两根又粗又油亮的大辫子走起路来的时候总是雄赳赳的挺着自己的高耸的胸脯，目光似乎很喜欢与天空的云彩对话。
不过，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却是沸腾了整个幸福乡。在南方的自卫反击战中，失踪了太久的，已经默认为烈士的李大刚，也就是崔寡妇的亲生儿子，由于双方的战俘交换，已经平安回到了幸福乡。残酷的战争让李大刚失去了一条腿，所以他是英雄。玉秀也只是依稀的能够模糊回忆起大刚多年前青涩的模样。不过，她也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文化课老师，亓萍萍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与李晓梅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玉秀从田间劳作回来，老远就看到乡里那台拖拉机就停在了自己家的门口，大川脸色晦暗的早已迎了上来。
“秀儿！我正要去找你呢。快，上车回石李村。”
“大川！这么着急，出事了？”玉秀突然间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妈的病严重了。小国刚来电话，他要陪着亓书记去县里迎接咱们乡的英雄。我让咱爸把乡里的拖拉机开过来了，十多里路呢，这样快些。”
“有多严重？这个小果越来越混账了。”
“具体的也不是太清楚，路上说吧。”
当两人急匆匆的赶到时，家里早已经乱作了一团。父亲李铁岩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全都白光了。当大川轻声叫了声“爸”的时候，他只是茫然的向上挑了一下眼神，女儿女婿的到来给了他一丝惊喜，但转眼之间就又恢复了铅灰色，依旧呆滞的蜷缩在门槛上，“叭叭叭”的抽着烟袋。屋子内哭声一片，特别是大果的高嗓门，一下子让玉秀瘫痪下来。
“娘死了……媳妇跑了……咋过啊……”
玉秀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的热气都被一下子抽光了，若不是大川用力的搀扶着，她几乎就是爬，恐怕也爬不到内屋里。
带着颤抖，玉秀终于揭开了盖在母亲脸庞上的黄裱纸时，就看到了母亲那张泛着青色的脸。大川放下拐杖，努力让自己跪了下来，默默流下了眼泪，可玉秀却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哭红眼睛的银杏看到了大姐，便扑进怀里，还是依旧“呜呜”的哭。
“杏儿！妈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了没有？”
“没有，就是想你，更想二哥。”
“妈病的这么重，怎么不去医院？”
“咱爹找了二哥好多回了，可二哥他太忙，最后一次还合爹吵了起来，说是医院里没有床位，让咱爹再等一等。”
“他放屁。你跟爹怎么不去找我和你姐夫？”
“咱娘不让。说自己有儿子，现在又是国家干部，哪能去找闺女女婿呢。”
“糊涂！妈糊涂，连咱爹也糊涂的厉害……”
一旁的大川悄悄拉了一下玉秀的衣角，玉秀这才不停吐着粗气，平息了好大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银杏！除了这些，还有吗？”
“就是……”
“就是什么？没事，杏儿，都告诉姐。”
“咋娘临终问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若还是在旧社会，她和石婶谁应该做大，谁是做小的。”
“爸？说什么了吗？”
“咱爹说，咱娘和石婶不一样，石婶不是咱李家的人，她是石家的，永远也不可能进咱李家的门……”
玉秀的身体再次晃动了一下，似乎从头到脚都被被浇了个透心凉，连身上都黏上了厚厚的一层。母亲似乎再得到了她最满意的答案，就没有牵挂的离开了。她再仔细想想，自己又算什么呢？难道自己也要像母亲一样，就这样过完自己的这一辈子？
玉秀似乎一下子读懂了作为女人的悲哀，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到了晚上，大川也没有离开，毕竟现在内外张罗母亲后事的，也只能靠大川了。
“秀儿！咱妈已经走了，你就是憋坏了身子，老人家也不会回来了，想哭你就哭出来吧，你这样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我看着也难受。”
“大川！”玉秀木讷的把自己的脑袋靠上大川的肩膀，才继续说道：“哭又有什么用？我是在想，咱们的将来到底会怎么样？我不能和咱妈一样就这么在苦水里泡上一辈子。真是这样，我不死也会疯的。”
大川只是叹了口气，用力的将玉秀搂进怀里，又叹了口气，说道：
“那咱们就好好合计一下吧。这些天，其实我也想通了。只要你还是坚持的话，那咱们就去城里做生意去……”
“你真的认为这样可以？”
玉秀挣脱了大川的怀抱，直勾勾的盯着大川的眼睛，整个人一下子就活过来似的。
“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大川再次将玉秀簇拥进怀里：“放心吧，等咱妈的事情都办妥当了，我会亲自去找二舅的。”
“嗯！我都挺你的。要是咱们好好干，挣到了钱，也许我妈就可以看得起病，还有你妈，还有银杏就可以读的起大学。”
“我都知道，秀儿。崔婶儿就靠着一个小卖铺都可以过的有滋有味的，咱们两个大活人还怕些什么呢。再说了，生意上的事情，二舅一定会帮助我们的，毕竟血缘亲戚连结着呢。”
“唉！就怕，你爹你妈不同意。”
“这些你就别操心了。抽个机会我对她们说，这就是我的主意。再说了现在国家也都提倡要全民搞活经济，咱爸有一点好处，就是绝对不和国家政策对着干。”
“大川！也不是我每次都对你使性子。我只是希望我嫁给的男人是个又出息的男人。不过，你最好还是多几个心眼，我总感觉咱二舅这个人，流里流气的，怕是靠不住。”
“不会吧，其实，二舅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是人心都隔着肚皮呢，难说——呜”
玉秀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感觉到一阵阵恶心，似乎让自己的胃内翻江倒海的一般，赶紧跳下床，紧捂着嘴巴，朝外跑了出去。
“秀儿！怎么了？大川赶紧的也跟了上去。
第二天一大早，玉秀便被大川硬拉上车，朝着乡卫生院驶去。
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很是高兴的告诉玉秀和大川，玉秀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这让玉秀突然间又有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大川更是惊喜的连嘴巴都笑歪了，于是就连忙搀扶着玉秀回到了家。
可是看到了父母都在，而且母亲还是一脸的不悦，大川强忍住自己的激动，问道：
“你们又怎么啦？爸，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不用上班？乡里的办公大楼建设已经得到了县委的批复，我一天到晚忙的连喝杯水的功夫都没有，可你妈呢，竟然跑到政府里去找我闹。丢人啊，丢人！”张正＆似乎真的被气恼了，脸色都成为了猪肝色，说话的时候，全身都颤抖着，连带着屁股下的太师椅都“吱吱呀呀”的摇晃。
“我丢人？我为自己的儿子争取工作，有什么可丢人的？亓书记都说了，大川的事情，组织上一定会慎重考虑的。”
“妈！你说什么？我的工作？我的什么工作？我哪里来的工作？”
“你闭嘴。你整天除了跟着媳妇屁股后面打着团团转，就不知道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我是你娘，我不操心，谁来操心？我听说了，今年乡里还有一个招工指标，你说，从哪一方面来说，大川能不够格？可你倒好，就你这么大笔一挥就给了那个叫李大刚的？你才是一个老糊涂蛋呢？”
“你懂个屁！大刚是我们的英雄。组织上严格要求，一定要照顾好李大刚同志的工作和生活……”
“你少扣帽子。什么英雄？谁家的英雄？他可是交换战俘给换回来的……”
“你给我闭嘴。为了革命，人家连一条腿都能丢掉，不是英雄是什么？这个招工指标是特意为咱们乡的残疾人士准备的，这是组织上对残疾人士的尊重和关爱，可大川的一条腿呢？是被你这个亲娘给毁掉了，你还有脸去乡政府里闹？要不要脸？若不是组织上做工作，我早就和你离婚了。”
婆婆先是一呆，嘴唇抖索了几下，于是，便嚎啕大哭起来了，嘴巴里还一遍骂着：
“你这个老混蛋。你就是瞅准了拿大川这件事情欺负我一辈子了。我是去打牌去吗？你不做那种下流坯子才做的事情，我会满山头的去找你？你个老王八蛋，你早晚会毁在这上面的。亲生儿子的一辈子你都不考虑，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那个小狐狸精都能吃上乡里的饭，我儿子就不行……”
一脸羞愧的大川真的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父母，今天竟然如此的精彩。可母亲越说越不着调，便忍不住打断道：
“妈！人家晓梅还是个孩子，你别一口一个小狐狸精的叫人家，传出去，落笑话的是你。”
“滚一边去。你也是个白眼狼。她不是狐狸精？一个大姑娘家的，不分时间场合的和你这个死鬼爹就这么整天腻在一块儿，鬼才相信呢。”
“泼妇，简直就是不可救药的泼妇。我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就娶了你这个不可救药的泼妇呢？我老实告诉你，不是组织上一次次做工作，就凭你的不负责任，把大川害成这样，我就和你离婚了，要是在战争年代，老子一枪就该崩了你。”
“行了爸，你也少说几句吧。虽然晓梅在你的眼里还是个孩子，可你也得留意一些，现在乡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的漫天飞，我和玉秀在夜校的时候都听到了……”
“这些鬼话，你和玉秀千万不能够相信……”张正合从座椅上弹跳起来，很是激动的打断了大川的话：“只要我们不去相信，流言蜚语的就会不攻自破的。再说了，有了流言蜚语就不干革命工作了？我还没有说你们俩呢，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不去忙着张罗，跑回来做什么？”
玉秀囧了个大红脸，而大川眉眼角都笑开了。
“这不是刚陪秀儿从医院回来吗？”
“怎么了？娘家的饭菜不合口味吧？这才嫁到我们张家半年多一点吧，就变得这么矫情了？”
“妈！你瞎说什么呢？玉秀有身孕了。你要做奶奶了。”
玉秀只是垂着头，轻轻扯了一下大川的衣角。
“是吗？”
母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赶紧上前搀扶住玉秀，急促的继续问道：“好孩子，告诉妈，这是真的？”
“嗯！大夫说快两个月了。”
“老天爷保佑，祖宗有灵，我终于要做奶奶了……”
这个消息也让张正合很是兴奋，本来怒气冲冲的脸色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老婆子！你还愣着做什么？秀儿啊！快让大川扶到屋里躺着去，你想吃什么，就让你妈给你做。我乡里面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处理。我先去工作。”
“大川！你陪着玉秀回屋吧，妈这就去乡上抓只鸡回来给你媳妇补补。”
刚才的争论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两位老人都是笑容满满的先后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