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看病,看了病就要听大夫的话,不喝药当然就好不了,这个道理小孩子都懂。
可惜遇上个难伺候的主,宫人们也是很惆怅。
小孩儿尚且难哄,况乎大人尔?
一个大活人,谁愿意整日在殿里闷着,被当成贡品上供呢?
吕嫦云于床上嗟叹,这便是真真切切的深宫了,等级森严,下人不敢高声,上人不得欢颜,偏偏公孙嘉奥觉得没什么,皇帝自然是得有人伺候的,可他忘了这些人也是活人,也长了舌头,总不能硬逼着旁人去做那个哑巴。
璟妃,璟这一字同姐姐的瑞字没多大区别,倒是公孙嘉奥和傅忌一个样,做什么都喜欢带着深意,便如她如今尴尬又荣耀的身份,就算广寒宫的名字再如何好听,可它到底是座冷宫,她从区区一个美人,到此刻的璟妃,不论名号如何光鲜,可她还是有不甚光彩的过去,被短暂地废入冷宫,又在里头度过了分娩时的辛苦与艰难,纵然一身清白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可旁人却依旧不会放过她,似乎是心有灵犀,这会儿所有的女人都已将她当做骧国里难得一见的祸水,恨不能群起而扑之。
更无奈的是,含凉殿森严沉重,规矩尤其大,每天活人有很多,但能张口说话的活人大约就剩了皇帝和胡御医两人,胡御医说话还喜欢发单音节,但凡皇帝有什么吩咐,他永远都是一口答应,末了再加上四个字“微臣遵旨”
皇帝住的寝宫,不比毓德宫那般安逸,从小橘子到香桃子,皆是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之人,可在这里,周围却愣是没一人可与她玩笑叙话,吕嫦云到这时方才念起姐姐的‘好’来,虽然姐姐总是很不靠谱,又很不着调,说不上几句便要把她给气着,可没了她在身边,这心里还真是空落落的,唯有皇帝同她玩笑时才有好转,也只是稍有好转而已。
按说这一病有好有坏,至少皇帝的宠爱可以暂时打消妃嫔们的念头,供她撑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否则她很肯定,成国公下一个目标便是要把手伸进內宫,权倾朝野显然是不够的,他需要的是稳固地位的基石,夏美人疯了,很快就会有下一个,不管是谁,她们总是带着同样的目的,除非身居高位的是自己,否则谁又能轻易满足呢?
今日发作,倒不是她故意发脾气,有意叫宫人们为难,吕嫦云想自己可能真的要闷坏了,姐姐可真是厉害啊,在广寒宫那样的地方都能活出滋味,活出劲头来,她不过是在里头安胎,就已经十分辛苦,吃穿倒在其次,只是心中郁结难解,总是不能好好舒缓。
可惜医术上没写过人闷坏了会有什么后果,若是能翻出心胸郁结不利于病症的康复这一句,说不定她就不用在含凉殿整日地陪着皇帝做戏了。
公孙嘉奥正在兴头上,好好一件珍品没把玩够,他自然不肯就这么放她回毓德宫,不管朝堂之上已经闹出了多少闲话,他都没说过让她离开含凉殿的话,完全是将她捧至最高点,呵护是有,喜爱也有,可惜但凡他一松手,怕是她头一个就要摔死了。
闲话也分三六九等,北地民风说是淳朴,不如说是彪悍,寡妇再嫁,叔嫂成亲有的是,倒是难为成国公还能搜罗出一堆道理,掰扯着礼法来做文章,说什么皇帝宠爱一前朝判将的女儿实属不应该,可追谥吕兆年忠勇公的诏书已经下了,成国公当年被骂作老冬瓜这一节也终于掀了过去,人都死了,他再捏着当初那点子旧恶也没什么用,死人是闹不起来的,所以人活着,就是一种底气,好人可以继续好下去,而恶人则可以继续为非作歹,平添气焰。
唯一可以给她下结论作批示的的胡御医也不敢明着说不好,只是老低着头,在皇帝反复确认下,一遍遍地说娘娘不宜挪动,于是自打公孙嘉奥登基后的又一桩笑话又闹了出来,那位深居后宫的璟妃连自个儿的册封礼都没什么印象,几乎是皇帝动了动嘴,她再点了点头,便成了四妃之一,往后年节宴会,上首总有她一个位置,除了两位夫人,便是她紧挨着皇帝,可见尊贵。
只是这璟妃做的没什么滋味,什么仪式都没有,无比简单地就晋了位,是以很让人怀疑这个妃位里头有没有掺了水,是不是往后再有什么不对的,皇帝照样能把人赶进冷宫去,反正他都已经做过一回了。
但不管如何,璟妃的来路不正,可恩宠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作假,便是连金妙意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女人就是有办法勾住男人的心,她与万松雪相争这许多年,如今是旧敌没斗下去,新敌便悄然而至,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得,姐姐还真是说对了一件事,做不成瑞贵妃了,自有她这个妹妹来替她完成夙愿,她们吕家果然是花开并蒂,好的不好的全应在姐妹俩的身上,吕嫦云不能说心情不好,但那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此时节正是夏季的最后几日,再热也热不过这几天,而想想秋贵人得宠,似乎也是好久之前事了,她抱着膝盖坐在塌上,殿内依旧是闷热且干燥,呼出的气体都带着股郁气,恰如她此刻的心情。
有宫人发现圣上在殿门口站了许久,着急忙慌地便要伏地叩首,但都被公孙嘉奥一个手势给拦了下来,示意她们不必请罪,继续去哄璟妃吃药便是。
软的不行,那就来更软的,有小宫人捧着药碗凑到吕嫦云跟前,怯怯的声音,听着似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往常她是很吃这套的,可今日心中就是无名火起,总觉得再被囚禁似的关在含凉殿同皇帝相处,她这股子火气就要把自己给活活憋死了,于是素手一甩“本宫就是不想喝!”正巧手肘碰到了那小宫人的腕子,碗勺一翻便劈头盖脸地撒到了地上。
公孙嘉奥‘嗬’了一声,眼睛都大了半圈,和在场的多数宫人一样,在原地欣赏她这百年难得一见的‘跋扈’行为。
好在跋扈不是她的本意,总算没她姐姐那样刁蛮,寻常男子消受不起。
吕嫦云不愿意喝药,可心知一碗撒了总有下一碗再跟上爱,没个尽头,听着瓷碗落地的脆响,她甚至觉得挥了手还不够,于是又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本意是想让这些宫人都退下,还她一个清净,可时机刚巧就那么准,她一回头便对上公孙嘉奥带笑的眼,要说的都滞留在了嘴边,不免愣住了。
“爱妃这一病,脾气倒是见长”他信步而来,地上散碎的瓷片早在他迈出步子前被底下跪伏着的宫人收拾干净,也没提药不药的事儿,只是笑着对吕嫦云道:“过会儿唤胡志良进来给你请脉,若是他说好全了,朕便放你回毓德宫,如何?”
“没有拖着病体还留在含凉殿的道理,还请圣上应准臣妾回毓德宫”吕嫦云挣扎着要下地,又被他给按住,嘴中不服气道:“朝政之事,臣妾无意间杂其中,还请圣上放臣妾一条生路。”
公孙嘉奥道:“他们只管弹劾他们的,朕不听就是了。”
“那也不成,臣妾胆小的紧,怕是受不得圣上这般的恩宠”吕嫦云不甘示弱,继续冷言道:“否则老住在这儿,没病都成了心病,臣妾可不敢以祸水自居。”
公孙嘉奥闻言点点头,严肃又认真道:“爱妃不必自居,朕当你是,你便是了。”
吕嫦云:“..............”
一说一回之间,又有宫人捧了汤碗上前,吕嫦云心说算了,没力气再掀一次碗,要喝就喝吧,哪怕不死仙丹,只要喝不死人就行。
可公孙嘉奥接过后,碗中却没有寻常的药味儿,而是淡淡的香气。
“朕一早便吩咐了宫人往御花园采摘晨露”他拿勺子微微搅拌着,又伸到吕嫦云嘴边:“不晓得你们靖宫是怎么个制法,只是照着古方上配来的。”见吕嫦云神色有些松动,公孙嘉奥的老毛病又犯了,时不时地就要拿旧事作例,道:“也亏的你们有这许多力气去寻来,那傅氏小儿旁的不会,倒是这附庸风雅之物实为一绝。”
吕嫦云刚要接过清露,这会儿听的这话,利落的就把碗一推,哼道:“既是风雅之物,那臣妾一介俗人,倒是又不配了。”
闷热的天,动辄便是一身的汗,公孙嘉奥看她粉面尤含春-色,汗湿内襟意态婉然,更乐得得罪了人自己哄。
眼看着里头气温开始升高,旁人还没反应,南翮便已经有眼色地早早使唤宫人们退出去,君恩如流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他也是打从先帝走后才明白这一点;
至于皇帝和璟妃要说什么做什么,那都不干他们的事,好好守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