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秦深冲了个冷水澡，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皮肤在冷水的刺激下后知后觉地升腾起温热来，整个浴室都噌噌冒着仙气，镜面上湿漉漉的雾气聚成水珠，拖着长长的湿痕掉下来。
因着这水雾，镜子里的男人连五官轮廓都不那么清晰了，唯独一双眼睛疲惫得厉害，眼中血丝深沉。
秦深揉了一把脸，低低喘了一声。
太难受了。
从夜里十一点失眠到凌晨两点的感觉。太难受了。
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做了个梦，醒来又是一背黏腻的汗，冲了个凉这才好些。
秦深吹干头发重新躺下，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他的失眠症已经有三年了。
最初忙公司的那两年，忙得太狠了，压根没意识到熬夜有什么问题。那时候年轻气盛，心里拗着一股劲，身上压着难以喘息的重担，每天睡两三个钟头，简直是拿命在拼。
是怎么意识到身体出了问题的呢？
躁郁症。
当时正逢公司上市，他两个月瘦了二十斤，仿佛情绪把整个人硬生生劈成了两块，情绪低落时三两天不想说话，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习惯性地往最坏的境地想；烦躁时投资莽撞，简简单单一件小事就忍不住发脾气，手边能砸能摔的东西都不能幸免。
也就是那时才查出来这种精神疾病的。
李医生说服药两年，可以痊愈。
如今，是第二年。
两年间秦深戒掉烟酒，勤于锻炼，规律作息。三个月前停了药。
秦深嗤了一声。也就是半月前，因为一件事情，病情又汹汹来袭，只能重新用药。尽管医生总是给个乐观的说法，秦深却明白，他怕是很难戒去药瘾依赖了。
思绪在脑子里冲撞，秦深闭眼定了定神，又得重新给自己做心理暗示了。
这是他连续失眠的第三天，整整三天没法合眼的感觉怕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头脑却清醒得厉害。像拿着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睡，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哪怕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事都不去想，也没法入睡。
秦深坚持了一刻钟，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平躺在卧室的床上，客厅里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耳膜里毛细血管流动的声音是一种轻微的簌簌声；侧躺时能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心跳声，有时会漏掉几拍；屋子里低微的轻鸣声响个不停，秦深分不清这是因为自己耳鸣，还是别的什么。
越是失眠，对时间的焦虑就愈发明显。看了一眼时间，两点零一分。
秦深正要关机，手机屏幕却微微亮了下。
他侧过身伸手捞近了些，是一条APP推送，今日的推送话题赫然入眼。
——只对你的声音有感觉。
这是他的小表弟跟几个朋友做的一款社交APP，匿名聊天、社区、语音电台、直播，形式挺多样。可惜形式太多，反而博而不精，渐渐的只剩下直播和匿名聊天版块热度不减。
在他手机里躺了半年，每天凌晨推送一个新话题，这却还是秦深头回点进来。
置顶的是直播人气排行，封面都是文艺小清新图片，没有一张人脸，倒是跟别的乌烟瘴气的直播平台不同。
秦深点进一个。
光线有点刺眼，入目赫然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姑娘在唱歌，大概已经唱了很久，声音哑得厉害，也尖。
秦深听了一耳朵，霎时就觉得自己脑袋被狠狠扎了一锥子，太阳穴尖锐得疼，几乎是狼狈得退了出来。
他正要关掉APP的当口，手指碰到右下角，落在秦深指前的恰恰是一个房间名。
——“陪你，在每一个失眠的夜”。
很戳心的一个标题，看在失眠严重的秦深眼里，仿佛顶级的记忆枕，仿佛优质的助眠香，每个字都充满了诱惑力。
房间简介只有寥寥几个字母——“AS/MR”，秦深一眼扫过，不明所以，点了进去。
跟先前的直播间画风一点都不一样，屏幕上灯光黯淡，兴许只亮着一盏小夜灯，坐在镜头前的主播是一个姑娘，下半张脸被暗色的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眼尾微微上扬，鼻尖以下是大片阴影。
只有那双眼睛，在录像设备的反光中熠熠生辉，浮着一层湿漉的雾，像是困得狠了。
而比画面延迟三秒出现的声音，才叫人惊艳。
不是主播唱歌的声音，亦不是说话的声音。
秦深没法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像是用掌心在揉一种质感奇怪的塑料，或者是锡纸，或者是在揉搓一片干枯的树叶。细微的杂乱的，没有规律的窸窸窣窣咔咔擦嚓声，听得人五脏六腑都微微发颤。
秦深没戴耳机，无奈手机离得太近，这声音穿透力还强，一阵酥麻感从后颈飞快地蹿上头皮，炸开。秦深没忍住低吟了一声。
四下无人的夜里。单身男人。由喉间和鼻间发出这样的引人遐思的声音。
耳朵痒，当真痒得厉害。
秦深把手机挪远了些，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有病，这揉塑料的诡异声音居然让自己听得很舒爽？
好在满屏各色的弹幕在眼前狂飙，仿佛有病的不止自己一个，秦深稍稍得了些慰藉，翻了个身继续往下听。
过了一会儿，这种痒意渐渐能适应了，耳畔的声音一停，变了一个样子。弹幕充斥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双手被我承包了啊啊啊”“舒服得炸了”各种鬼叫。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字体，看得秦深眼睛疼，索性关掉了弹幕。画面干净多了。
他盯着屏幕凝神看了几眼，这次总算看清楚了，是用一根黑色的小毛刷在专业的麦克风上轻扫，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道具十分简陋，效果却诡异得惊人。再配上主播经麦克风放大后的，清浅的规律的、让人舒心的吐息声，比方才揉塑料的声音更撩人了。
仿佛有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钻进耳朵里轻蹭，一种微妙的痒意蔓过四肢百骸。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躲闪这种痒，偏偏又躲不了，因为它的主人对这种感觉迷恋得很。
像置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持续紧绷的神经仿佛被暖风抚触，从身到心都熨帖了。这对一个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好觉的人来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久违的舒服。
十分钟过去，秦深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了，一直听了十六分钟，到凌晨两点半，这个主播下播的时间。
弹幕又重新活跃起来。
“主播唱首歌呀！！”
“关注一个月了，还没听过主播声音呢！”
“女神你会耳骚么？跪求啊啊啊！！”
VIP8的弹幕没法屏蔽，秦深看得皱眉，大约是因为房间里有这两个神豪一直在打赏，女主播似乎有点窘迫，只得应众唱了一首歌。
是一首英文歌，秦深没有听过。
开口时声音细细软软的，口罩没摘，声音朦胧，丁点戾气都没有，听得人睡意愈深。
“嗓子有点哑，没有唱好，大家见谅。”她的结束语照旧温暖，眼尾沁出一丝笑，似乎是弯了弯眼睛，浅得几乎看不到。
“今晚的直播就到这里了，祝大家好梦。”
页面很快黑了，弹幕渐渐冷寂下来。
秦深盯着左上角的主播ID看了半晌，添了个关注。
——有时说。
耳中持续了很久的痒意总算消褪，秦深揉了揉耳朵，把刚才记下的两句歌词搜了一下，听着原唱又想皱眉了。
也不知为何同一首歌，听在耳中却有这么大的差别。
床头放着两盒药，秦深又不信邪地扯下里面的锡纸，放到左耳前揉了揉，想试试会不会有刚才一样诡异的感觉。
结果……
痒个屁。
连着两次失望，秦深低嗤了一声，把药盒丢到了一边。
方才听了十几分钟的、仿佛有魔力的声音，留在脑子里的感觉却记得愈发牢靠了。
还有那双微微泛着倦意的眼睛。
真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