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琴出了许梁的院子,沿着笔直的长廊一直跑,出了许府的大门,眼睛余光看见门口的许府家丁好奇打量的眼神,只觉羞愤难当,脚步不停,顺着前往万安县城的方向跑。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冯素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那个深宅大院越远越好,离那个让自己失望透顶的人越远越好。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吹打在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直到快要闭过气去,冯素琴才两手撑着膝盖,半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泪早已干了,脑中再次回想起许梁轻笑的话语“你要喜欢,算我送你了”,就那么短短的一句话,心却感到钻心的疼,他那轻挑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眼神,无不在显示着他许家三少爷的高贵,更衬得自己的卑微,曾几何时起,自己竟沦落到要接受别人施舍的地步?不,绝不!冯素琴心里头在不甘地呐喊。
泪水,再次满眼眶。
回到万安城西那座荒废的破庙,冯素琴收拾收拾心情,酝酿出平静的表情,穿过那扇蛛网密布的正殿,进了左边的侧门。
侧门内两扇拆下的门板平铺在地上,四角用几块破6→,砖头支撑着,那便是冯素琴母子的床,门板上的冯母正在细心地折叠晾干净的布片。冯母一身用拣来的布片七拼八凑的短衫,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脸上早已满是皱纹。冯母见女儿回来了,起身问道:“琴儿,可曾见到恩人了?”
“娘,见到了。”冯素琴挤出点笑意。轻轻坐到床边。
“把银子还给人家没有?”冯母又问,“哎,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没什么。”冯素琴答道,“许公子,他送的套衣裳。”
“拿来给娘看看。”冯母从女儿手中接过折好的一套衣服,在床上展开,见是套蛾黄衫子搭配的细罗裙,还有一件轻纱短衣。冯母轻轻的抚摸着那光滑柔软的料子,摸着摸着,冯母头扭向一边,手轻拭着眼角,轻叹口气,“琴儿,苦了你了!”
“娘!”冯素琴扑到冯母怀里,呜呜地放声大哭,无论她在外面有多么坚强,回到自己母亲这里,整个心都是脆的。呜呜的哭声中,包含多少酸楚凄凉无奈!
冯母心疼地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听着女儿令人心碎的哭泣声,不禁眼泪纵横。
一对母女,一座破庙,一阵低咽的哭泣,庙外林中欢叫的知了似乎感受到了其中的悲伤,收住了叫声。
良久,冯素琴母女才止住哭声,渐渐平静下来。冯素琴从怀里掏出两只馒头,递给冯母,道:“娘,您饿了吧,快吃吧,这是我刚刚在街上买的。”
冯母接过其中一只,轻咬了一口,看着那咬开的缺口怔怔地出神。
“娘,您怎么不吃啊?”
冯母闻言抬头爱怜地看着女儿,定定地道:“琴儿,咱们别在这呆了,收拾收拾,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冯素琴惨然说道:“娘,我们又能去哪呢?”
“去建昌!我们去投靠你舅舅去。”冯母一脸坚毅之色。
冯素琴满脸惊讶,她想想迟疑道:“可是,舅舅能接纳我们么?当年,他可是被父亲亲自赶了出去的。”
冯母笃定地道:“不管怎么说,为娘都算是他的亲姐姐,你舅舅是为娘看着长大的,相信娘,他会接纳咱们的。”冯母揽过女儿,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疼地道:“琴儿,为娘不能再让你跟着我受苦了,眼看你都快十六了,若不能安然地替你找个好婆家,娘就是死了,也没脸下去见你爹爹啊。”
此刻,许梁失魂落魄地站在莲花池边,怔怔地出神,冯姑娘离开了,他派了铁头带着另两个小厮阿良阿风紧跟着就出去找了,结果两个时辰都过去了,铁头三人空着手回来了,冯姑娘就这么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许梁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竟惹得她如此恼怒,愤而离开?想了许久,许梁隐约想通了,兴许自己真是太热心了,以至于把人吓到了,唉,真是弄巧成拙。
许梁不是没想过带人到万安城里找,只是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许家大老爷许常昆派人来说,今晚要开祠堂,许府子嗣均要在场。
许家祠堂处于许家大院东南面,祠堂内亭台楼榭,十分幽静。祠堂大门两侧各立着一只一米多高的大理石狮子,进了门迎面见一两米多宽,三四米长的天井,过了天井进了祠堂正堂,正对着天井放着一张汉白玉的方形大石桌,桌上石制的香炉,炉后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许府的祖宗牌位,炉中一把红香燃得正旺,袅袅青烟互相纠缠着升起,在半空中变淡,消散。
许府自许老太爷以下,三房共计二十三口男丁尽数站到祠堂内,按辈份排成两排规规矩矩,安静地跪着。许老太爷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双手合十跪倒,闭眼说道:“许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许千根今日带领许府上下二十三人特来此拜见诸位祖先,不日即是朝庭的秋闱考试,蒙列位祖宗不弃,今年许府有许江,许梁两人准许参加,今日,不肖子备齐三牲祭品,恭请祖宗保佑许江,许梁能够高中举人,光大门楣,振兴许氏……”
许老太爷说完一番祈求词,依次三房主事男丁上前敬香,然后是作为次此参加秋闱的许江和许梁,一番繁琐的仪式搞完,众人都有些疲惫。
许老太爷临末了还将大房许常昆和许江,许梁三人留在祠堂内。
许老太爷眼看着许氏祖宗牌位,待其他人都走出了祠堂,转身看着恭立在边上的许江和许梁,朝许常昆缓缓一点头,轻咳一声,说道:“许江,许梁,明天你们两人就要前往南昌府了,临行之前,老夫有些话要特意嘱咐你们,其一,你们此次是代表许府参加秋闱的,代表的时许府的颜面,在外面千万不可惹事生非,规规矩矩安心考试,其二,秋闱考试,无论是对许家,还是对你们自己的日后前程,都至关重要,你们要充分准备,仔细答题,嗯,江西布政使司参议黄维中黄大人原本便是咱们吉安府人氏,早年老夫与黄大人也略有交情,此次到了南昌,你们抽机会要前去拜访,其三,考虑到你们都还是头一回出门在外,路上花费银子的地方颇多,动身前你们各去帐房支取一千两银子备用,其四……”
许梁开始还认认真真地听着,当许老太爷讲到第五,第六条的时候便醒悟过来,只怕自己听得再仔细也是白搭,因为许老太爷从始至终也就刚开头看了许梁一眼,后面的话语基本上就是对着许江一个人说的,眼光始终不曾离开许江,许梁站在边上,压根就是一陪衬。唉,这没娘的孩子,就是没人疼哪!许梁不由感叹。
终于许老太爷零零碎碎地把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许家大老爷许常昆又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勉励一番,当然,主要是大儿子许江,至于许梁么,许常昆做得比许老太爷还要明显,连一眼都懒得看。
许梁跟着许江出了祠堂,迎面便见大夫人带着两个丫环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见两人出来,大夫人迎到许江面前,亲切地道:“江儿,进去这许久累坏了吧,快随为娘回府去,为娘让厨房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鸡翅。”
“娘,孩儿不饿。”许江看了眼后边的许梁,脸微红地道。
“哎哟,这孩子,”大夫人亲热地拉着许江的手,嗔怪道:“跟为娘还这么客气。走走,咱们早些回去。”
大夫人拉着许江走了两步,终于像是才看见许梁般,对许梁嘴角轻笑,说道:“啊,梁三儿,看大娘这一高兴,居然把你给忘了,我知道你也累了,已经让莲花盛了份送到你房内了,你也赶快回去趁热吃了,久了就凉了。”
许梁不以为意地拱手说道:“三儿谢过大娘,大娘有心了。”
待大夫人欢天喜地地拉着许江匆匆走了,许梁微眯了眼,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
许梁进了自己的小院子,便见铁头带着阿良阿风,云儿秀儿围了上来,铁云嘿嘿笑道:“少爷您回来了,咱们自己弄了桌酒菜,就等少爷您回来吃呢。”
许梁大为意外,在五人的簇拥下进了屋内,只见屋中那小圆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肴,氤氲的热气摇摆着往上冒,一股股菜香直飘进鼻中,令人垂涎欲滴。许梁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他不经意地抽衣袖拂下眼角,拉开椅子,豪气干云地道:“好!少爷今日胃口正好,来,你们也别站着,咱们一起大吃一顿!哈哈!”
铁头等人见许梁如此说,甚是高兴,忙各自找位子坐了,正要开吃,便听得一声宏亮的嗓子喊道:“如此佳肴,没美酒怎么成席?”
许梁抬眼一看,铁四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壶酒笑眯眯地倚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