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棍子头上尖不尖,反正老刘这一脚踩下去,倒是把自己脑袋踩得清清楚楚的。
自家主子怎么着也得过了不惑之年,勉勉强强的靠在了知天命的门槛子上,就差那么一伸腿了。
想来这么些年,主子虽然没有荒废了功夫拳脚的锻炼,也不至于和那些富贵之后就肥起来,到现在穿不上官袍的一样,可人毕竟是老了,论谁都逃不掉骨头里渗出来的力不从心。
嘿,力不从心嘿,主子算起今儿个来应该是第二十个美人了,力不从心也是难免的。
有了人,自然就得有美酒与珍馐,老刘瞅着面前油光水亮的醉花鹅,嗅着从烫里都能猜得出的香味。
能说不馋吗?可这一只鹅就足足有他一个月的月钱那么贵!
可话说回来,他没想到自己的月钱竟然有十多两,想当年还在乡下啃着又干又糙的黄土地的时候,每天就着麦麸和了点米,甭管刺不刺嗓子,起码一碗下去直到中午都觉得肚子里是有粮食的。
那时候的老刘还经常会跑到土丘上,两个茅草插在头顶,眼瞅着地主家那些都能流油的地这个馋啊,巴不得自己跑过去抓起一把子发黑的泥土就往嘴里塞。
那可是能长出粮食的地!吃的是精磨的米和面,又不是麦麸,地主老爷家的马都不稀罕他每天用来度日的麦麸!
“唉!”
时过境迁.......往嘴里塞麦麸的时候老刘也没想到过自己能有三天两头吃上肉的时候.....
啪!
老刘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他娘的清醒着点!甭忘了你现在也是三天能吃上一顿肉的人!”
“甭忘了是谁给你的银钱买肉!”
瞧着滴到鞋尖上的口水,老刘就一阵后怕。
他怕自己突然就忘了本,倒是馋起主子的东西来。
心慌了一阵儿,老刘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然后将里面白色的粉末往醉花鹅上银耳熬出来的汤里洒了足足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些。
老刘眼瞅着白色的粉末在略有粘稠的汤中一点点的被溶解,最后什么都瞧不见之后,他才施施然的合上小瓷瓶,两手用清水洗了一番,将纹着青色马纹的砂锅盖子扣的严严实实的。
“主子.......不是奴才不忠于你啊.......”
“可有把刀架在奴才媳妇的脖子上啊....我那个娃才不过四个月大,奴才可不想让刘家绝后......”
老刘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仿佛正在拜个闭眼佛一般。
“主子你地下有知......千万可别怪罪我啊.......”
“我老刘不是那种不晓得恩情的人.....只是这事儿真的是我扛不起啊.....”
“哎呦......哎呦.....您老可千万别怪罪我啊......”
只可惜他面前的那只崽鹅已经被煮熟了好几个时辰了,要不然此时定当吓叫了起来。
得亏是只死鹅,老刘方才还故意在那个他没见过的小厮面前演戏,这要是查起来,一个在主子临死前还掏心掏肺的想着如何讨好主子的老奴才,怎么着也不该弄死主子不是?
弄死主子谁给他钱啊?
对着死鹅拜了又拜,直到他不再大喘气之后,他才端起砂锅,脚步有些个晃悠的朝着院子里走去。
“呦,你把酒送过去了吗?”
只见刚一过桥,那个他不认识的小厮就出现在桥头上。
“送去了。”
“那我让你跟主子说的话,你说了吗?”
“说了说了,当然说了。”
这时候老刘才松了一口气下去,他刚想打发走那个小厮,可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小厮顺着他身边就走了过去。
“嘿.......”
老刘平常哪瞧见过这么没礼貌的小厮啊?刚想张嘴训斥两声,可他顿时觉得一把刀还悬在他脖子上,手中的砂锅好像重了千斤那样,慌得老刘连瞅都来不及瞅那个没礼数的小厮了,撒开腿就朝着院子内跑去。
“主子!主子!”
还没等进门,老刘就先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只见侯临衣冠不整的一巴掌推开房门,头发四散的披在身后,这时候老刘也顾不得主子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么一咋呼,此时正红着眼睛琢磨撒火呢,只见他顿时双手举的高高的,将砂锅就举到了侯临面前。
“主子!珍馐来了!”
只见老刘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瞅都不敢瞅侯临。
“好好好.......”
侯临见过砂锅便大喜,他连忙接过来,还俯身在老刘耳边轻声说道:“东西放了吗?”
“主子,您嘱咐的,怎么会忘呢?”
“就放了一丁点,两手指头一撮那么些。”
“好!好!”
侯临听罢,他一手端着砂锅,一手重重的在老刘肩头上拍了几下。
“真是尽心了,等明儿个,少不了赏你的。”侯临说罢,端着砂锅大步就朝着屋里走去了。
“多谢主子!”瞧着侯临的背影,老刘高声喊道。
只见侯临走进屋去,死死的关上门,老刘撒腿就朝着后门他领着余庆进门的地方跑了过去。
这一路上也不知道踩空了多少脚,倒是下台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还嗑松了一个门牙,可老刘就仿佛觉得感受不到疼一般,连滚带爬的就窜到了后门上。
他趴在门框上直喘气,方才看见余庆进门的时候扛着的那两个框,还有一个装满的菜正正当当的放在门前。
老刘见状,一个虎扑就跳到了框前,他将上面的菜纷纷拨开,然后从最深处掏出来用牛皮纸密封着的东西。
“火折子.......”
只见抱着火折子的牛皮纸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书房。”
“娘咧.......”
“要亲命啊......”
老刘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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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这个屋里只有喝茶的声似的,西海刚刚被奶娘哄着睡熟了,屋子里少了西海的哭闹声,余归海却觉得少了些个什么。
“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明白,虽然说天高皇帝远,可应天府毕竟是应天府,而他不管明里暗里都摆明了是来应天府做生意的,爹怎么会将西海和阿绛送到他这里来?
“阿绛怎么还是个假的?”
余归海抿着茶,他起码半柱香都没有喝干这杯茶。
他总觉得有块石头卡在嗓子里,让他喝不下去。
“老爷没跟我说。”
薛刚烈坐在副手,他抱着双臂,似乎是在假寐一般。
“老爷说,大公子能猜透的。”
薛刚烈刚说完,余归海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带西海去我的房间睡,你跟着去。”
余归海看着奶娘,冷冰冰的说道。
奶娘应声,抱着西海就走出了屋门,余归海瞧见奶娘走后,一个眼神,又有两个小厮跟在奶娘的身后走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屋门。
“.......”薛刚烈默不作声的瞧着。
只见屋里没了其他人,余归海这才俯身在薛刚烈耳边,轻声问道:“这几个月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吗?”
“诸葛阁老的三儿子被锦衣卫抓了。”薛刚烈轻声说道。
“锦衣卫抓的?诸葛檐不是被东厂抓的?”
余归海似乎有些没有听清。
“确实是锦衣卫,抓诸葛檐的时候东厂的人面都没露。”
“.......”
余归海沉默了一会儿。
“是谁北镇抚司里面哪个牵头抓的诸葛檐?”
“紫旗陆青冥,他牵的头。”
“就紫旗的?没有别的了吗?”
“除了红旗的皇甫玉之外,就只见着黄旗的郝鹿。”
“黑旗呢?没见着李赤骑吗?”
“........没有.......”
余归海闻言,他两眼瞪得滴流圆,整个人不安分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诸葛檐是个软骨头,扛不住昭狱里的刑罚.....”
“他要是真招了.....而李赤骑也不在京城.....”
“薛先生....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想到这儿,余归海转过身去,死死的看着薛刚烈。
“半个月前,府里来人送的信。”
“......那就是上个月月初诸葛檐就被抓了.....”
“怕是李赤骑现在已经到了金陵府......怕是李赤骑已经到了金陵府!”
余归海说话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两腿无力的坐在椅子上,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李赤骑既然不在京城.....为何爹会让你领头带着西海来金陵?”
“灯下黑吗........”
李赤骑既然来了金陵,那么盯着的肯定就是他余家长子余归海.....
爹这是要赌一场?赌一场灯下黑?用余家的血脉来赌?
“混账....混账....”
“爹是老糊涂了吗!”
余归海越想越气,他猛地举起茶杯狠狠的砸在地上,茶水混着茶叶渣溅了一地,而水渗在地上的形状却又像是一株快要老死的枯树一样。
只剩下一片深色的细小叶子。
“......老爷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薛刚烈才缓缓说道。
“可老爷临走的时候嘱咐我两句话,要我一定要转告大公子您。”
“.......”
余归海深吸一口气:
“说吧。”
“老爷第一句说的是:最亮的永远都是天上的太阳。”
“.......”余归海沉默不语。
“第二句话是:去找侯爷。”
“侯爷?”
“哪个......不.......”
“我晓得了......”
余归海此时双眼紧闭,他仿佛正在遭受锥心之痛一般,连呼吸声都粗重了两分。
爹......咱大明朝的太阳还小着呢......
您那面对的是团天火啊....能把人烧成灰的天火....
太阳还小着,灯下又能黑到哪里去啊?
“我余家......”
余归海颤抖的说道。
“我余家......要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