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
月色阑珊。
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有些害怕。
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十九岁前便已杀人无算,就算遇到恶虎豺狼,无非也多几个剑下亡魂而已,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看着月亮,停住了脚步。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孩,那是个面如桃花,眼里始终饱含着温柔光彩的女孩子。
她的名字里正有一个月字。
他救她时,她遍体鳞伤,已只剩下一口气,未将她治好前,谁又知道这女孩竟出落得如此漂亮。
她美得几乎让人心碎,他却不敢让自己太喜欢她。或许,因为他知道,他只是喜欢她的美貌,韶华易逝,容颜易老。而他这样的人,又怎能给她长久的爱?
直到那夜,她赤裸着,要将自己奉献给他,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却只是喝醉了酒,拥她入怀,说出了一个别的女孩子的名字。
她打了他一记耳光。
酒醒了,他没有得到她。
第二天,他便走了,他只给她留下了一张字条:“我走了,去龙依然师父那里学剑。”
他是逃走的——他认为只要不见,不念,萌生的情感,也会如烟消散。
这次回来,已是半年后,直到他望着月色想起了她,他才发现他一直在骗自己,她那样的女孩子,本是很难让人忘怀的。
只是时间已过得这么久了,又经历了那样的事,她应该已不在这里了。虽这么想着,但他心里又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回家时,能再看见她。
失落、期盼、无颜面对她的恐惧,交错的情感,牵动着他的心,拖慢了他的步子。只是再长的路,总有尽头。他还是回到了家,回到了他的小木屋子。
窗前闪烁着烛光,屋内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他照顾了她小半年时间,她的一举一动,包括说话的习惯,都已印在他的脑海里。
她仍在家。
他却将脚步停在门外,踟蹰不前。
他站在门外,足有一柱香的时间。
算了,离开这里吧。当他有了这种想法,准备转身离开时,却感觉到她正在往门外走。他迈不动了步子,静静地站在门前。
她推开门,月光照在她美丽干净的脸颊,照在她如瀑的黑发上。
他看着她,沉吟道:“千月......我回来了。”
她看着他,微笑道:“既已回来,怎么不进来?”
他坐下,她去为他盛了一碗粥,“家里没什么别的,只有碗剩粥和一碟咸菜。天不早了,你先将就一口,便去睡吧。”
他喝着她做的粥,夹了口咸菜。当粥已入口,咸菜被嚼碎。这独特的味道便勾起他的记忆。
在与龙依然习剑时,每逢初一、十五,三十。师父都会从大酒楼买些饭菜,为左和他改善伙食。那里的菜肴,味道别致独特,甚至一碟简单的咸菜,都让他记忆犹新。那时,龙依然说这是酒楼大师傅的独门手艺,别处是吃不到的。
可他真的去那酒楼点菜时,一样的食物,味道却完全不同......莫非,这半年以来,都是千月姑娘亲手做菜给他们送去?
他将粥和菜吃个干净,放下碗筷,千月正很温柔地看着他。
四目交汇,他的眼神却在闪躲,“这半年来,你一直在这里吗?”
千月柔声道:“我白天在‘玉芙蓉’每日为人跳舞,赚些银子。晚上住在这里。”
他皱了皱眉,是啊,倘若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又怎么能每月送起那么贵的食盒。只是,知道她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他还是觉得心头一紧。
他笑了笑,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太过僵硬,“千月,烟花柳巷,我也曾去过,你是在类似的地方跳舞吗?”
千月看着他,微笑着抿了抿嘴,他的问题只换来了她的沉默。
他低下头,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千月见他如此,才柔声道:“其实,跳舞也好,文章也好,绘画也好,都是通过不同的技巧传递自己的情绪。只不过青楼妓院的女子,表达的情绪比我们单薄了些,直接了些而已。”
听到她如此回答,他斟酌再三,终于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既已回来了,你能不能离开那里?”他说出这些话,却好害怕她会说:你走了这半年从未问过我,凭什么现在又来管我?
可她说得话,却更让人心碎:“炎天,你放心。玉芙蓉的老板很喜欢我。我在那里不会有事的。”她脸上还是带着迷人的微笑,“我之所以住在这里,也是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轻薄女子。他每日专门为我备下了车马。路途虽远些,住在这山林间倒也自在。”
他觉得心里很苦,却只道:“现在,我回来了,这会不会影响你?”
冬千月拉起他的手,她的一双手冰凉,温软,她看着他的眼神温柔非常,“我相信阿天。”
“你相信我什么?”
“我相信你是我的守护神,你是绝不会对我做什么非分之举的,对吗?”她水灵灵的眼睛凝望着他的双瞳。炎天听到她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句:“好,你本该相信我的。”
她只柔声道:“由始至终,我一直都相信你,阿天。”她的眼神中已带着些嘲弄,“毕竟,你就算喝醉了,我也有办法替你醒酒。”
听到她这句话,炎天的心揪在一起,却只哈哈笑道:“我现在已戒酒了。已不用别人替我醒酒。”
她微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双手却从炎天的手上撤下,“阿天,天色不早,你该去睡了。”她不再和炎天多说,炎天只能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的床铺铺的干净整洁,和他走时几乎是一摸一样的。这屋子也一点不像尘封了半年的样子。
看来她每日都会来这儿,为他打扫房间。
她既肯每月三次为他送上精心准备的食盒,又肯每日为他打扫房间,刚才又何必说那些伤他的话呢?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自嘲般地笑了,或许,人家做这些只是报我对她的救命之恩,她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孩。炎天啊炎天,你知道这些,本该要谢谢人家才是。你本来就不准备和人家在一起,又何必掏出颗心,让人家来伤呢?
她这样温柔漂亮的女孩子,本就会有许多男人喜欢。你是一介剑士,犹未加入剑阁,人家姑娘大好年华,那时对你投怀送抱,本是因为年纪太轻,一时冲动,她又怎么会真看上你这样的货色?
她能找到她喜欢的人,你该祝福她,又在这里难受什么呢?
清晨,果然有一辆华丽奢侈的马车,由两匹不带丝毫杂色的大马拉着,将千月从这里接走。
炎天出门时,千月已经走远。
他每日习武练剑,却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要做。时下习剑之人挤破了头都要进的剑阁,他却显得没有太大的兴趣。
其实,他也知道,就他而言,单单一个龙依然门下弟子的身份,就足够唬住许多人了。可他偏偏又是执拗、爱面子的人,他觉得一个男人,时常将师父的名字挂在口中,只为了得到别人的几句阿谀奉承,那是比无能还要无耻的事情。
白日里,终归不能闲着,卧在床上,就难免想起千月,想起她笑颜如花,脑子里也反反复复颠倒着她那几句普普通通的话。
他也不想这样,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时,有些事情本就是无可奈何的。
他提剑而去,放声大吼两声,似乎想将胸中闷住的情感,全部通过咆哮宣泄出去。山林间,回荡着他的声音,他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半年了,山下的孩子,该想我猎的猪肉了!”他自言自语着,就一路走到了山里。他不是专业的猎人,猎杀起猎物自然没有什么机关技巧。好在他在年少时,便已通晓以气观气。
一步踏在林里,周身气劲一荡而去,哪里有鸟,哪里有兔子,哪里又有山猪,便全记在心底。当他寻到了头山猪,便扬起身上黑火披风,身子如幽灵鬼魅般尾随在那山猪之后。他精通纵火之术,但林间植被茂密,倘若催动起火焰剑气,半座山丘转瞬之间便会被山火烧秃。所以,那头山猪倘若只是跑,他便也对它无可奈何了。
追了有段山路,许是这山猪被追的急了,四蹄猛地刹住,转身便朝着炎天的怀里冲了去。怎知它一扑就扑在炎天的黑火披风里,等它再去寻炎天的踪迹时,腹部已被划开了一道血口。不消半刻,便见这猪瘫倒死去了。
那黑火披风之中,伸出七八只鬼手,拽着野猪的身子,悬在半空之中。炎天看着这情景,心想:龙大教这鬼手之术,倒是真有些用处,之前若是猎了野猪,要分成几块,扛在肩头,又脏又沉,现在可省事多了。
到了山下的小村子里,他将野猪被鬼手灼焦的部分切掉埋了,其余部分分成了好几大块,找了几户当初聊得来的人家,一一分了去,自己只留了一条猪腿。
炎天对这些农户做事向来豪爽,这些农家见炎天来了,也分了他鸡蛋、大米和一些自家地里种的蔬菜。
炎天知道这些东西远不及他分给他们的野猪肉,可他毫不在意,人只要活得坦荡开心,其他事就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杀头野猪对他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只要没让这头野猪白死,那就没有白费他这一路的辛苦了。
孩子的身体长得是很快的,半年不见,几个孩子都长高了不少,那时有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现在已能在地上走路了。这些孩子许久没见过炎天,这次见了,偏偏要这位大哥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顿烤猪肉饭。
炎天就架起火,和他们忙得欢天喜地,吃得大汗淋漓。
等他回家,太阳已经下山了。
千月还没到家,她一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既然已经回来住了,她是不是就不回来了?想到这里,他走上楼梯,进入她的房间,她房间的门没锁,屋子里的陈设比他半年前离开时多了不少。行李还在,她还会回来的。
他悬着的心忽然放下。
他回到厨房,烤了些山猪肉,焖了锅米饭。就等着千月回家,再简单炒些蔬菜、鸡蛋,便可以吃饭了。
可是,直到月亮爬上山,依旧不见千月的影子,他已有些担心。
其实她是天月门出身,若真比起武艺,炎天都未必是她对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可他就是有点害怕,想去找她,又怕被她笑话小题大做,只得站在门外,望着那曲折绵长的山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那悠长的山道上看见她的身影。
他走过去迎她,却见她站在原地不走了,她嘟着嘴,脸上带着些俏皮,“我走得可有些累了。”
炎天也不知怎地回她,只道:“山道是有些难走。你许久没走,怕是习惯不了。”炎天边说边走到她的身旁,却听她俯在他耳畔,道:“你走得山路多,你为什么不能抱我回去?”
炎天看着她认真的眼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才柔声道:“这不太好吧?”
千月眨了眨眼,眼睛却往家门一瞥,道:“你又不是没抱过我,现在怎地又男女授受不亲了?”
炎天见她确实也走得累了。便俯下身子,将她一个公主抱揽在怀里。别看她话虽说得利落干脆,真被炎天抱在怀里,脸便红了起来,炎天也不看她,只默默感受着臂弯传来的温度,一步步踏着山路,走回了家。
她美美地吃了一碗烤猪肉饭,一个煎蛋。炎天又给她烧了些水,她将脚泡在水里,叹着气,道:“阿天,你可害死我了。”
炎天摸不着头脑,道:“我怎地害了你?”
冬千月撇了撇嘴,道:“要不是你,我老板怎地撤了给我预备的车马?”
炎天皱着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怕是早晨车夫看到了你,于是有了误会。”
炎天听着她的话,心里又是一紧,他这老板因为这点小事,就害她从城里一路走了回来,还真是小气的紧,可谁让千月喜欢他。
“你是不是已决定不再回来住了?”
千月“哼”了一声道:“他敢这么对我,我若立刻服软,那不是半点面子也没了?”
炎天苦笑道:“你和我这么说,就不觉得没面子吗?”
千月将泡得发白的脚擦净了水,朝着炎天噤了噤鼻子,又将一条洁白修长的腿一抬,脚搭在炎天膝盖上,道:“今天走得累了,阿天,帮我捏捏脚。”
炎天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伸手,只叹着气,道:“千月,你平日里也这么找人帮你捏脚吗?”
千月看着他无奈地表情,笑道:“别人哪有这福气。平时,想帮我脱鞋的人,都能从城西排到城东,可却没有旁人碰过我的脚。”她眉眼之中,带着些许神气,“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炎天看着她洁白如玉的脚,修剪齐整的趾甲,这双脚虽未经过修饰,却真可谓是完美无瑕,千月的话他心底里是信得,只是这时,他却不肯服输,“那我帮你捏了脚,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千月见他生了气,抿了抿嘴,柔声道:“人家和你开玩笑的。我本该谢谢你的,但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也没求过回报,这点小事若是谢了你。不是反倒显得生分了吗?”千月这时已想将脚从他膝上拿下来,炎天却已握住她的足踝,从脚趾到脚底,一点点帮她揉捏了起来。
“明天,你是不是还要走着山路去上班?”
千月皱着眉,“他若不接我,我就只能走着去了。”
炎天沉默半晌,只道:“会好起来的。”
“什么会好起来?”
“他好歹是个男人,等她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便不会为难你了。”
千月这时言语里没了笑意,“你我,是什么关系?”
炎天却笑了,“你不是把我当成你的守护神了吗......好歹也算是兄妹关系吧。”
千月听到这里,两眼却流了泪。炎天见她半晌无话,抬头看着她,见她眼里泛着泪花,一时之间脑子发空,“你,你怎地哭了。”
冬千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把我捏的疼了,傻瓜。”
“对不起。”
“抱我上楼,我要休息了。”她言语更强势了些。炎天只好抱着她,走上楼梯,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她却偏过身子,不去看他,她声音仍保持着一贯的轻柔,“那谢谢你了,我的守护神。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她的若即若离,让炎天有些无所适从。
守护神吗?这称呼不错。她被喜欢的人伤了心,才会跑到他这里寻求安慰吧。明知道她喜欢那玉芙蓉的老板,便别再胡思乱想了。虽然那老板做事也实在过分,可两个人的事,有些时候外人本就是说不清的。
总之,为她准备一匹马吧,龙大那里恰好有马。明日便从他那里借匹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