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无谁能束我,不知世事如织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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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让你信天,只是让你对未知保持敬畏。你太自信了,自信地认为所见即真相。我曾试着摧毁你的自信,只是我没有成功。就算让你从高处跌落,也未曾击碎你的自信。”柳泌听完我吟的诗,对我说道。
我反问道:“自信有何不好?”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必得心境平和,沉着冷静,才能不跌大跟头。自信虽好,但过分自信便是自负,会让你狂傲,让你轻浮,让你失去理智。为师是担心···将来你会跌得很痛。无论何时,你都需想想,自己看到的是否为真实,表象的背后是否有真相,真相的背后还有什么?”柳泌说着,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继续说道:“幸运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存在。世间的每件事,只考虑到各种结果是不够的,还要去看清每件事背后的关联,和这些关联交织成的网。看得越清楚,才能走得越平稳。为师希望,今后你能平顺一些。”
“世事难料,我只想做,我认为该做的事。看清世事又如何?倘若真有这么一张网,它若想捆缚我,我便撕开它。”我不屑地回道。
“是啊···谁能束缚翱翔九天之物呢?大概,是为师多虑了吧!”柳泌叹道。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件我早就想知道的事:“你还记得萧坤吗?当年我让他改名何坤,如今他已娶了石雄之女,在巴蜀深山中,秘密招募训练新军。萧府虽暗中钳制各方,却从不染指实权。一个河湟之地,都耗费数年之久才平定,实在让我难以放心。为师此举,是为了让他来日成为你的臂助。我知你不忍如此,所以没与你商量。经过萧府同意后,我就擅自做了这件事。”
“萧府同意?那为何萧秀并不知情?”我吃惊道。
柳泌却淡定地解释道:“他一个千机堂的人,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他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
“什么叫千机堂的人?”我继续问道。
柳泌答道:“他本就不姓萧。若非萧太公指定他去萧府,本该是章起去萧府的。看来你真的对萧家一无所知。若得空了,去问问萧墨,让他亲口告诉你吧。”
“我会去的!若无他事,我走了。”我冷漠地对柳泌说道,接着转身准备离去。
“稍等!”柳泌急忙喊住我。我转过身,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他伸手将玉递给我,表情凝重地盯着我,并嘱咐道:“此为‘不良帅印’,今交于你手,望来日能助你。不良人虽非良善之辈,但都听从号令。这‘帅印’,你若用,可助你;若不用,可保你。”
我接过“帅印”,对柳泌说:“我本意不想接。今接此印,因不良人实在不该存世。”
“你想毁了它?就像你毁了‘丽景门’一样?”柳泌问道,接着他笑了:“呵呵···你若知道其中渊源,就不会有此念了。你走吧!出了此楼,去见见那个小乞丐吧。他如今代管不良人,你不懂之处,尽可询问于他。出门时,注意防身。”
柳泌边说边盘坐好,又闭上了眼,枯坐如木。
我望着他,一刻都不想多呆,将‘帅印’收入袖中,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迈步出去。
溯洄领着我和侍从下楼,在出“吟风楼”的时候,一名刺客以极快的身法冲向我。在我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一阵风从我身后吹过,迷住了我的眼。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陪我来的侍从,已经胸口中剑,血如泉涌。
我还没来得及扶他,那刺客握剑的手却被什么割到,直接与胳膊分离了。
说时迟,那时快,身旁的溯洄一个纵跃,双手悬空在那刺客的肩上。而他两手之间,似是有一根丝线,上面还挂着血迹。
“真够大胆,敢在此行歹事,不想活了吗?”溯洄在那刺客耳旁问道。
与此同时,周围人都惊恐散开。我愣了片刻后,马上伸手去扶身前的侍从。他倒在我怀里,嘴中流着血,看着我说:“先···先生,我终于报···报了十年前的恩情。先生···快···快走······”
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中咽气,这让我悲愤不已。我扭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刺客,质问他:“你是何人?我与你有何冤仇,竟让你下如此毒手?”
“你不知我是谁吗?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仇人无数!我何俅心爱之人皆因你而死,苟活十年,就是为了杀你,杀了你!”那刺客对我咆哮道,却被溯洄的丝线勒住,动弹不得。
“何俅?”我努力回想十年前,记起往事,疑惑道:“你不是······”
“当年公主殿下用替身换我一命,就是为了今日找你复仇!可惜我···我苦练了十年,最终还是没能做到。老天爷,你当真如此不公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的无情之人,会有这么多人护着?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杀不死你!”何俅依旧咆哮着,痛苦地仰天大喊:“啊······”
“这人疯了,要留吗?”溯洄问我道。
我咬牙切齿地回道:“他说我无情,那就更无情一点!弄死他!”
我话音刚落,何俅咆哮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是的,不是缓缓希声,而是突然停止,就像断了的弦,切开的瓜。何俅的脑袋,就那样被溯洄手中的丝线割断脖子,瞬间从立着的身体上滚落。
“先生快走!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溯洄提醒我道。
我还在抱着侍从,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上何俅的头颅,恨不得上去踩碎那头颅,并未在意溯洄说的话。溯洄见状,拉起我就往楼内走。他突然变得力大无穷,让我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直接将手松开,放下了怀中的人。
溯洄拉着我,奔去楼内一间房内。他在房内打开密室,让我走。我这时才回过神来,从袖中拿出“不良帅印”。
溯洄见印,立刻行礼道:“溯洄见过不良帅!”
“他是我的人,我要他与我一起回萧府。”我命令溯洄道,心里想着必须带他一起走。他因十年前的一个称不上恩情的恩情,为我赴死,我甚至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这让我愧汗不已。若我此刻抛下他尸身不管,岂不是如禽兽一般冷血无情?
溯洄为难道:“可···那么多人看着,如何向京兆府交代?”
“那是你的事!如果不知如何做,去问问楼上那老头,他最擅长此道。总之,我的人,必须随我一同回去!”我十分坚定地说道。
溯洄没办法,只好答应:“诺!”
接着溯洄出了房间,片刻后他带着两人,将那侍从抬了进来。随后,我们一起从密道离开。这密道比我十年前逃离长安时,拓宽了许多。我本不知是原来的密道,但密道的尽头,还是那个菜窖。
在菜窖,有两个人在等我们。没等我开口,站在前面的一个老乞丐,就单膝跪地对我行礼,同时说道:“属下穆楚,拜见不良帅!”
“老人家不必如此,赶快请起!”我忙伸手去扶起他。待到他抬头看我的时候,那眼神我印象里好像见过。对,就是在起初随珠玑来长安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乞丐看我的眼神。再仔细看眼前的人,确实是同一个人。
这时,穆楚身后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壮硕大汉,笑着说道:“哈哈···小月月,你可记得我?你小子真是了得,都当上不良帅了!”
“义方,不得无礼!”穆楚喝止道。
“无碍!小月月···你是···小猴子?”我看着那人,吃惊地问道。
那人点点头,答道:“正是!你居然能认出我,真是难得!”
我看着小猴子,然后对众人说道:“诸位,能否容我们单独说说话?”
“那老身先去上面恭候新帅。”穆楚说完,就领着众人先上去了,菜窖里只剩我和小猴子。
菜窖虽气味呛人,但却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等众人上去,盖上菜窖的盖子,我忙问小猴子:“你真的是我族人?”
“当然!”小猴子答道。
我疑惑地又问:“那为何,我从未在村中见过你?”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母亲改嫁到七里外的庄家村,把我带了过去,还改名庄义方,你当然不认得。老帅派不良人到你们村找人的时候,我在庄家村外的小山岗放牛,正好听到老帅与不良人的谈话。之后,我就回去了,并且拿上钱袋找到老帅。”小猴子跟我说起往事,接着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哎···可惜老帅算了算,说我不是那个人。大概我确实没那个命吧!不过也好,我实在是受不了老帅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教。”
“你为何不早跟我说?”我痛苦地问他。
他却反问道:“我早说了,你能如何?我会如何?老帅是多可怕的一个人,你难道还没有领教吗?在洛阳见到你之前,我根本没机会说。直到去年母亲过世,我才能回去一趟。你虽被暗中引导,可至少是自由身。我呢?我一直被看管着,身不由己,你让我如何跟你说?你当我愿意做不良人吗?”
“不良人···都是这样被逼入伙的吗?”我看着他,怜悯地问道。
他答道:“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良人都是互相监督的。没有谁敢不履行任务,因为不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人,谁也不知道站在你对面的是否就是不良帅的嫡系。叛逃的结局,只有死,而且还会牵连最亲近的人。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何被称为‘不良人’?”
“不良人到底从何而来?你可知不良人的渊源?”我疑惑地问道。
小猴子听到我这样问,却迟疑了起来:“你···为何想知道其渊源?”
“老头说不清楚的事,皆可问你。怎么?你也不知吗?”我皱着眉头,问道。
小猴子听完这话,才放松下来,回我道:“既然是老帅让说的,那我便告诉你吧。不良人的渊源,要从起源于汉时的‘大谁何’说起。当年汉高祖刘邦与丞相萧何创立大汉时,就秘密组建了‘大谁何’,用以监察百官和各诸侯国。后来汉武帝时,廷尉张汤掌握的诏狱被倚重,大谁何从此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不过大谁何并未解散,而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等到唐朝建立,唐太宗李世民也想拥有这样一只暗中力量,‘大谁何’便分出一小部分人,帮他组建了‘不良人’。此后的历任不良帅,皆是‘大谁何’培养出来的。只是,这件事除了‘大谁何’的统领‘大谁长’和‘不良人’的统领‘不良帅’知道外,就没人知道了。可以说,不良人一直都是大谁何的附属,听从大谁长的命令。”
“既然除了大谁长和不良帅便没人知道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掏出帅印,不解地问道。
小猴子指着我手中的帅印,说道:“那块玉,本该是我的!与神医孙分开后,我便被送去岭南,在大谁何中接受锻炼。去年放我回来,除了为母奔丧,便是让我开始接手不良人。只是,如今这帅印在你手中,我也只得认命了。大概在老帅眼中,我无论如何都不及你吧!”
“此为密事,既然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那就只好命你自戕了。”我冷漠地看着小猴子,命令他道。
小猴子看着我突然发出的冰冷命令,皱起眉头,眼神中有些愤怒,却又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老帅为何将帅印给你,而不是给我了。你真的跟他很像!”
说罢,小猴子闭上眼,手伸向腰间,准备去拔横刀。我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按在他的手上。十年的药浴和日日练习的五禽戏,让我不仅不再受“醉梦令”的折磨,而且身体充满力量。即便是此刻,我只手按着小猴子如柱般强壮的手臂上,也让他动弹不得。
小猴子睁开眼,不解地看着我。
“你与我最大的不同,不是我像他,而是我从不认命。我只认我觉得对的东西,做我该做的事。那些我不认可的指令,我从来都不会听从。别忘了,不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要想管好这群人,只会听令是行不通的!”我咧嘴一笑,对小猴子解释道。接着我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属于他的钱袋,和帅印一起递给他,说道:“今日,我将这些本属于你的,都还给你。”
小猴子困惑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说:“当年你在长安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的智谋,我自认无法比肩。方才你按住我的手,我才知道,你的力量,我亦无法对抗。智谋和力量都不如你,我凭什么得到这些?”
“可这些本就是你的。”我答道。
小猴子依旧拒绝道:“你方才说,要明辨是非,做自己该做的事。我觉得你说得对,如今我认为你比我更适合拥有这些。”
“不良帅并没有多么难当,我想你能够胜任。至于这钱袋···”我边说,边将帅印塞到小猴子手中。然后我看着手中的钱袋,想到今日在长安露面,还杀了人,恐怕又要被追杀了。我不忍将小猴子牵扯其中,于是我继续说道:“这钱袋我就留下了。”
小猴子还是皱着眉头,仍然有些不想要帅印。我见状,安抚他道:“你就帮我分担些吧。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
“好吧···那今后你若有何难处,只管跟我说,我必鼎力相助。”小猴子终于将手中的帅印收起了了。
我笑道:“呵呵···今日之后,我都不知去哪里找你,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时。你不是小乞丐么?若你能让这天下乞丐少一些,便算帮我了。不如你在不良人之外,建个乞丐帮什么的。这样,将来我就不愁找不到你了。”
小猴子却一本正经地回我道:“不良人自然有不良人的规矩,哪里能随便建什么帮会······”
“好了,好了,又是规矩,怎么跟萧府似的?对了,你知道萧府吗?”我问道。
小猴子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萧府?”
“就是咱们相遇后,你送我进去的那个萧府。”我回道。
小猴子立刻答道:“当然知道!他们与大谁何同在萧墙之内。我在岭南的吃住,都是萧府提供的。”
“你对他们知道多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急不可耐地说道。
小猴子此时却犯难了,他皱眉答道:“其实,我只是听闻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传言。据说他们是汉朝开国丞相萧何的后裔,在萧墙之内是比大谁何更强大的存在。其余的,像我这种小人物,就不清楚了。”
小人物?连不良帅在萧府和大谁何面前,都是小人物。这让我不得不好奇,萧墙之内到底是些什么。带着疑问和侍从的尸身,入夜后,我被不良人掩护送到“知命轩”。邓属告诉我,这侍从名叫“陈忠”,家在洛阳。在邓属的护卫下,我带着陈忠的尸身,连夜出发去洛阳。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我眯了一会儿,随后再也睡不着了。望着马车外的月亮和人,我独自感慨道:
幽梦还乡如故,旧月旧窗旧路。
掩面泪双流,又忆旧声余怒。。
孤苦,孤苦,初醒何人堪诉?
(《如梦令·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