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双眼轻轻睁开,光线是渐变色,由灰黑到暗红到亮白,强光一下子打进瞳孔,有点刺痛,眼皮下意识地收缩上了。周遭没有任何声响。再尝试先打开左眼,左边的色彩久违地涌入进来。再打开右眼,右边的色彩也久违地涌入进来。色彩变得立体起来。才注意到周围是一片白色的房间,像病房。右边站着一位女医生,手里拿着刚拆下来的纱布,嘴上好像说着什么。左边有个女人,喜极而泣的样子,好像冲女医生说感谢的话。背后站着一个老男人,把手搭过来,好像是不断地叫谁的名字。
等等。
是叫我吗?
我怎么听不见?
他们都是谁?
那个女医生突然递过来一块小镜子,好像是让我看看自己的面容。
我冲镜子里一看。
我的妈呀!
镜子里的人是谁?是我吗?
不可能啊!这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呀!
我不是元一吗?!
怎么回事?
仔细回想,想不起来。
我的眼睛突然涌出大颗的泪滴。
女医生、那个女人和那个老男人同时向我围过来。
看唇语,好像是劝说:复明手术做好不久,不能哭的。
复明手术?
啊?
我的眼角膜忽然一阵剧痛。
2)
周边一阵频率紊乱的噪音,像是收音机一直在跳频。紧接着是嗡嗡嗡嗡的闷葫芦声在耳蜗里回荡。几十秒后,右耳跳进来一些细碎的人声,不甚清晰。再十几秒后,细碎的人声也跳入了左耳。人声逐渐变得大而立体,形成了清晰的对话:
“严医生,我老公听力好像恢复得不错!”
“看起来可以。”
“谢谢您啊!”
“不客气的,应该感谢那个捐献鼓膜的人。”
“是是是,感谢他!”
“嘿,周先生,现在完全能听到吧?”
“对啊,老公,能听清楚我说话吧?老公?”
啊?什么?
我是谁老公?
我怎么姓周?
我是元一啊!
猛然地,我的鼓膜一阵震颤。
3)
触觉感觉到的是柔软而温暖,好像是毛毯,垫在下面。不久又碰到了硬而平滑且微热的东西,好像是装了温开水的玻璃杯子。接着是粗糙而褶皱的片状物,应该是餐巾纸。再接着摸到了湿润平滑而有点刺痒的皮肤,应该是长了些胡子的脸孔。
有点奇怪。
好像是我的右手,装在了别人的身上。
但这个别人是谁呢?
我的右手继续摸了摸这张别人的脸,摸到鼻子下面时,却有一股微凉粘稠的液体。
我的高鼻梁啊!好像是鼻血!
4)
周围暖暖的,好像被一阵阵暖流包围着,暖流大概每秒钟循环一次。眼前是鲜红色和肉色交织着,能闻到血腥味和生肉味。能听到平稳跳动的节奏,是我本身一直在“跳舞”。
我好像住在“空调房”里面。
好久好久。
我好像移动了起来,随着“空调房”一起。
大概十分钟左右。
我变得燥热,跳动剧烈,暖流循环迅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顷刻之间,我明显感觉到被骤然降低了一米五左右的高度。
同时,“空调房”外,我听到了脚步声和呼救声。
接着我被抬高到一米左右的高度,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电流穿身而过,听见了心脏电击除颤的声音。
5)
周遭冰冷刺骨,我醒不过来,好像在冬眠。我能感觉到我前后左右都是伤口,只是冰冷减弱了我的疼痛感。我的记忆像碎冰块一样冻结在海马体里,我的情感像铁屑一样散落在杏仁核中,我的逻辑思维像蚕丝一样纠缠在大脑皮层上。
我完全动弹不得!
我根本感受不到我的四肢,我的五官,我的心肝脾肺肾!
我不会只剩下大脑了吧!
完了!我的达尔文呐!
……
元一过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被囚禁在分裂的独立感官里面,挣脱不出来,仿佛每一个分身都在抢夺他的灵魂,但是真正的灵魂到底去了哪里,元一不得而知。
独立的感官以被捐献移植的方式附着在陌生人身上,获取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这些信息包括视网膜看到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恢复了光明,旁边站着的好像是她慈爱的妈妈和外公。鼓膜听到的:一个姓周的先生恢复了听力,有个好像很爱他的老婆。右手触摸到的:有个长了胡子不知年龄的男性,生活状态不错。心脏感受到的:一个不明性别不知年龄的人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但是好像发生了排异反应,情况岌岌可危。大脑接收到的:大脑被超低温冷藏在一个冷藏室,保持着活体状态,等待被移植或可能做成标本。
但这些信息好像没什么用,元一压根儿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以及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元一的大脑被冰封着。
可是元一却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元一,而且知道自己的性别是男的。
疑惑和分裂交织着。
如同一个又一个断片的梦。
梦未尽,身不死。
噢!
原来,梦,便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
只是,梦再久,也久不过时间。
某一天,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看见了一个人,来探望她,那个人熟悉的面容刺激到了元一的眼角膜。
那个人,就是袁逸。
又是某一天,那个周先生的老婆随口提到的一个名字,也刺激到了元一的鼓膜。
那个名字,就是袁逸的司机老周的。
线索一点点串起来,好像形成了某个故事片段,在扭曲的空间里拼命想成型。
但是并不容易,分裂感撕碎感拼命阻挠回忆的凝结。
悠悠荡荡的梦继续游游荡荡。
时间带来失忆冰层融化的希望。
某一天的某一刻,元一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害得元一还以为自己的心脏因为排异反应早已经衰竭。但也不知为何这么久心脏才复苏过来。而且元一的心脏现在的主人好像还是虚弱不堪。由于心脏位于身体内,视觉和嗅觉被皮肉和骨骼组织阻挡,只剩下听觉可以听到身体外面的动静。
心脏恢复跳动的第三天,隐隐约约听到身体外面有医生和家属的部分对话:
“做好心理准备啊,病人还是有可能随时衰竭而死。”
“知道的,谢谢医生了。”。
“但我希望,Ta会是一个奇迹!”
“是啊,我们都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