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原来拥挤的龙首镇徒留死寂,清河岸边的血暗沉沉的,被抓走的暮河从不断升高的天空中死死地盯着这血,从鲜红到暗红,从满目到消失。
在最后一刻,那抹血艳艳的红,却成了淌在暮河心口的一道伤,成了一生的自责。
魔云升腾地起来越高,天亦越来越清亮。暮河痴痴地想着,清河水会将那些血腥冲刷干净,那个地方又会成为同他处一般的人间,可那一些罪孽又该谁去抵销?午夜的梦魇又如何终结?他就像魔怔了,似痴似呆,好似傻了一般……
李天宗这个名字,似乎并不适合魔威噬人的他。向东飞行的魔云上,两个失了人性的魔头用手中魔宝称乎彼此,一个幽火鬼魅的魔箭使,一个森寒如狱的魔幡使。言语间尽是杀生取乐,一幅满不在意的样子好似他们已干过了无数次似的。
曲折蜿蜒,两道滚滚黑烟飞驰入了一邪煞之地。上空黑烟翻腾,一个漆黑如墨的太阳犹为显眼。
此地便是魔阳山脉,大夏王朝镇魔关外三百里。自枯指山始,抬天便是一轮魔阳,这魔阳亦不可直视,却不是因为刺眼,而是乱心。无甚修为之人多看几眼,便会癫狂而死。但却极为适合修行邪道残忍之法的魔子居住,此地几大魔头,便是大夏王朝,亦是不想轻易招惹的。
那魔幡使二人,从枯指山进了魔阳山脉,又弯弯延延地到了一处黑雾笼罩的山头。
这山便是二人宗门所在的魔坟山,从远处看,草木稀疏,山体像爽了人的头骨,从血盆大口里的延伸出来的山门前堆满了红的黑的白的尸首,令人窒息的尸臭味却没有给那山门口守山的魔修带来丝毫不适,依旧是打趣嘲笑,一幅自得其乐的模样。
那魔幡使提着暮河一落下,黑云未散,那两个面目丑陋扭曲的守山魔修便迎了上来,一口一个大人叫得十分殷勤,那硬挤出来的笑容使得两人的面目更为难看,狰狞恐怖的伤口实在令人不敢真视,甚至会心生怜悯。
魔幡使在前,那魔箭使却一脚踏在两个守山魔修头顶,纵身一跃,便跳过魔幡使,得瑟地走在了前面。
魔幡使眼中寒芒一闪,却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可怜了抱头痛嚎的两个低末魔修。
或许,这个地方的生存法则便是斗狠争强,杀戮血腥。
进了这山门,原本那争夺抢骂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看不出伤势的魔修抱拳见过两人,但更多的却是跪伏在地,那头脑血流的更甚,趴附在地就差没把自己埋进满是乱石的泥里,身体微微颤抖,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两人。
暮河依旧是那幅魔怔了一般的样子,只是双目愈发的漆黑,却又带着墨玉般的清澈光泽,与痴人傻子眼中的无知懵懂完全不同。
那领功邀赏的两人却不管这么多,故意踩踏着卑微魔修的某个身体部位,穿过了许多弥漫着血腥的小室洞府,终于来到了一个十分宽敞的洞府。
此处与其他地方的血腥不同,这个到处都是香烛的气味,正中央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坟头,全由染墨般的黑色土壤推成,坟前没有墓碑,却整整齐齐地摆了七个古朴又沦桑的石质灵柩,其中刻着的奇异符文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愈发地显得此神秘诡怪。
离七副灵柩不远处,有一精致的小小香案,案上三足青铜小鼎中积满了香灰,可鼎中却仅仅只插了一根已烧了一半多的黑香。
若是寻常人呆在这儿,必然毛骨悚然。不仅在于此地黑色之物过多,更在于长年积压的人性之恶。
魔箭使与魔幡使齐齐跪伏在地,原本手中的魔宝直飞黑坟,狠狠地插入了坟头。
渐渐地,这个广阔的洞府开始弥漫翻腾出雾气,直到这雾气浓郁到肉眼不可分辨眼前之景才慢慢地平息。
一双幽紫的眼珠蓦地出现,暗暗的紫光在浓雾中勾勒出双眼轮廓,一道不男不女的声音化作轰鸣在耳边响起,说道:“魔箭使还好意思回来,办事不利,该当何罪。”
跪伏的魔箭使惶恐颤言:“凡人不经折腾,怨气难以形成幽冥之火,但属下同魔幡使抓了个极好的鼎炉,还请宗主恕罪。”
“人留下,你们回各自洞府”
这声音不怒不喜,似乎让人捉摸不透,但那低伏着头的二人却是心中大喜,急忙恭敬地应了一声诺,将暮河留下深雾中,便后退离开了。
……
……
浓雾平静如云,轻轻地飘荡散开,而跌在黑色泥土中的暮河,却是被探出泥中的枯白手骨拉扯着,一股莫名的风一吹,雾散了,暮河亦消失在了原地。
银发墨眸的暮河心中淌血,从头到尾他都是清醒的,甚至是被魔坟宗宗主拉入坟中的过程,只是他心中的痛苦让他欲罢不能,无法思考。他的一腔恨意在积蓄,可他的大脑又十分理智,这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
泥土的厚重没有让暮河有一丝的不适,相反地,他的丹田元气却异常充沛。
他想睁开眼睛看看这魔坟内是怎么样的一幅景象,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眼眸开阖,一个宛若星海虚空的地方出现了在暮河眼前。一清悲琴音突然奏响在了耳畔,又以虚化实,七根似断未断的丝线缠绕着暮河走向了远方。
随着暮河的每一步,此处空间都会闪起亮白符文,直到走到了一株凭虚而立、扎根于虚空雪白花树前。
这花树洁白无叶,虬龙般的树干强劲有力,与温柔飘舞的漫天飞花形成刚柔之势。
琴音是从花树的另一侧传来的,只见花树一枝轻探出来,横在一男子肩前。
暮河绕过花树,来到了男子这一侧,却又警惕地保留了一段距离。
周围的一切宛若虚幻,眼前男子更是似梦境中走出的绝世之人。白玉冠紧束青丝,飘逸白衣外披黑色大氅,面容坚毅,双眸幽深却似邪非正。
暮河沉思,不知如何是好,又见此人不像对自己有恶意,于是上前拱手弯腰,轻道了声:“打扰了。”
树下的绝世男子却没有抬头,依旧静静地谈着自己的琴。
暮河没办法,只能够盘脚坐下,听了这清清凉凉的琴音。
这曲子似乎无始无终,不停地传出优美清绝的乐声,暮河听着,心中欲发平静,似乎随时都要睡下。
知晓了自己的困意,暮河虽不是无礼之人,却也只能扫了眼前男子的兴致了。
暮河还是先向这男子搭话,龙首镇没有这么雅致的人,但暮河也从书中听过文人雅客之间的客气打扰之词,可依旧不奏效。
没办法,暮河只能够采取暴力手段了,可他刚一想动用真元,却惊讶地察觉不到丹田的位置。
正在这时,那男子却开口了,带着无奈地笑声,说道:“小家伙,你可还要在这镇魔狱呆很长时间,连首曲子都没耐心听完,怎么渡过这漫漫长夜。”
“前辈此话何意。”
“何意?就是你不小心被关了进来,永世不可出去,我终于可以找个人聊聊天了。”
“那这儿是什么地方。”
“呵呵,想想你是怎么进来的。”
暮河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了,自己是被拉入坟中了,那自己――死了。
“我还要活着,阿爷阿叔阿婶的仇还等着我去报了。”
暮河眸光如星,凝聚起凌人的锋芒,快步飞身上前,一套锁喉指法配合着如疾风般的拳脚,迅速地便将静坐花树下怡然不动的男子扣在了自己的利爪之下。
那男子轻笑,这轻快的笑声刚落入暮河耳中,他便仿佛大脑思维停顿了一般。
下一刻,暮河居然恭恭敬敬地坐在了琴前的一白玉锦席上。
那男子道了声:“听琴”,这声音便仿佛有魔力般,原本想豁出去的暮河开始沉浸在这优美的乐声中。
席上一股暖暖的感觉从暮河双脚开始向上传,琴音再次响起,然后入耳、入心。
那音淡淡的,暮河能借这音将这过来十数年的温暖回忆瞬间记着。
涌向心头的回忆如潮水般泛起,暮河将头埋在怀里,他开始是在轻轻的笑的,因为他真的很喜欢心中的那一些人,可泪水却滚滚落下,从涌出时的温热,到从下巴滴落时的清凉,是不是注定只能是独活的悲凉?
抽噎声在琴声中越来越响,暮河几乎将头全埋在了双脚之间。
不知不觉中,暮河微微地睡了,白色花瓣轻盈地飘在他的鼻尖,他好似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可这个很美的梦却又一直伴着无言的悲伤……
暮河皱起了眉头,伏在琴案上的他梦呓,拍了拍琴身,似乎在示意不要再弹下去了,他只想做个美梦。
……
……
那绝世男子轻抚花枝,鼻尖微微发涩,望着不停飘洒消失的花瓣,略微有些出神。
很多年前,年少气盛的儒生鼻青脸肿地回来,问他师父道:“师父,修习儒术,执笔书生,可平尽天下眼前不快否?”
师父轻叹,明白他已生去意,便音:“为师迂腐,我的道不可,你的道在你……”
于是,少年带着师父赠的琴,访遍名山大川,在而立之年得悟仙道,入了千星门。不久便娶了同门师妹,从此神仙道侣,成为了一时佳话。
少年容颜不改,青丝长留,立于绝顶的他怅然若久,问着他的小师妹,道:“我此生,还可得见大道尽头的耀煌。”
他的小师妹不曾言语,只是发现头靠的胸膛没了以往的柔软。
刚得一双儿女时,粉粉嫩嫩的小手抓不住那飘飞在风中的袈裟,一声佛号,一声缘断,便由仙入佛,遁入了空门。
这一年,他的小师妹种了一棵愿树,没有知道她许了什么愿,只是那树一夜长成,雪白地没有一丝杂色的花瓣在千星宗的群山间飞舞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息……
踏上佛路,入了空门,世间似乎无意外地多了一尊千万世界信仰的佛,而所有回忆,都被他小心安放着。
只是后来少年又成了魔,由佛成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