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渣的爷爷叫周云生,一直尊为老爷子,他家是个很普通的农户,就三间屋子,主屋、偏屋和杂货房,老爷子住在主屋,客厅和卧房都不大,而且很简朴,用的也是老旧家具,一家人就围在一个巴掌大的小方桌边吃饭。倒是书房格外讲究,进去别有洞天,一水的古朴木质家具,墙上高挂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两张桌子,一张是老爷子每日读书写字的地方,另外一张给矿渣和玲珑学习。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屋子的书,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都是颇有价值的老书,很多都已经残旧,难怪老爷子每次翻书都像在把玩珍宝,有些架子的书严令禁止我们取碰,矿渣这贱爪子没少挨老爷子的板子。
我俩沿着农村黑漆漆的路走着,矿渣兴致挺高,一路上帮我回忆小时候玩闹的地方,不多久就到了。
如果不是矿渣停下告诉我,我真的就径直走了过去,因为出现在我眼前是一栋标准的现代农家,可以说,比村里的绝大多数房屋都要敞亮,虽然还是平房比不得江浙一带的小二楼,但这水泥地坪,白灰刷院,已经显示出主人早以脱贫,步入小康了。
我吃惊地在矿渣颇为自豪的表情里被他让进院子,进屋后我发现,格局没变,依旧是原来的几间,家具除了书房保留原样,其余的都已经是现代化的物件。
矿渣先带我给老爷子的牌位。上了香,然后陪我把每个屋子都转了一遍,只是偏房锁着门,那是玲珑的闺房,只有她自己有钥匙。
回到客厅,矿渣明显等候着我的恭维,我确实也心生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说。
“今天见到你,就看到你拇指上的大扳指,刚才人多嘴杂,给我说说,这古董得多少钱?”
矿渣顿时受用地眯起眼睛,就像黄鼠狼闻香一样,好一阵才睁开,两眼放光的拉着我搬桌子,摆小菜,拿酒,嘴里直说终于找到个放心的人一吐心中言了。
两口酒下肚,矿渣取下扳指递给我,我在灯光下仔细打量,正打算学着电视剧里的言语来一番不懂装懂,不想矿渣一把夺过去摔在地上,顿时摔成了几瓣。我心里一紧,这家伙不至于现在酒精中毒,酒后闹事吧?
“嘿嘿,别吃惊,就是个几十块的假货,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得带着,这样别人才瞧不起我,说我做了点小生意就烧包,知道吗?哥哥这是在藏拙,但我老爷子过去那一套现在用不成了,玲珑要上学肯定得花钱,这财藏不住,干脆顺应改革开放的春风,就当个暴发户,哈哈!”
“你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我糊
涂,怎么又是藏拙,又是老爷子那一套,这和玲珑上学有啥关系?”
矿渣眼角带泪,回头看着他老爷子的遗像,叹了口气。
“兄弟,今天你来我太高兴了,我打小就和你投缘,爷爷更是喜欢你,六年前你一走就再没回来,那时候我也已经17岁了,我终于知道爷爷和叔伯做什么营生,盗墓探宝!
我吃惊地下巴都快掉了下来,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慈祥的老爷子吗?虽然穷困,但一身水洗布的褂子穿得一丝不苟,头上的青丝一缕缕梳到脑后,睿智的双眼每次看到我们这些孩子都散发着慈祥,最重要的,老人家满腹经纶,古文书法,国学典故,甚至物理化学那是信手拈来,整个一派文质彬彬的大师风范,怎么今天就突然变成盗墓贼了呢?
看到我吃惊的样子,矿渣大笑。
“别说是你,我当时都惊了个半死,我虽然讨厌老爷子管束我,但他老人家在我心里,那可是高人,饱读诗书中西通晓但不求个一官半职,县里市里还来人邀请我老爷子出山做研究,可老人家都婉拒了,有人来请教,也都是知无不言。那时候,我心中的隐士就是如此,不成想,17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看到了老爷子的另一面。”
六年前的冬天,村里白雪皑皑,天寒地冻的日子,家家都烧起火炕猫缩在家里,白天矿渣被老爷子安排去镇上买些吃食,就是烧鸡、白酒、猪头肉、肚丝、烧鸭之类的,矿渣感觉奇怪,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这么奢侈,但老爷子兀自吩咐后便回了书房,矿渣猜想估计有贵客临门,便马不停蹄地了来村。
临到傍晚,矿渣拎着几包吃食才回到宅子,见两位叔伯也在屋里,旁边坐着一个上了岁数的陌生人,西服打扮颇为庄重,因为时常有城里人来拜访老爷子,所以矿渣也没多想,保不齐又是些讨教研究的臭老九。
二位叔伯招呼矿渣在客厅中摆起来一张大桌子,又去里屋拎出几坛子白酒,把吃食交给婶子去热,喊过矿渣坐在老爷子身边。
老爷子今天穿的很正式,连平日不舍得穿的中山装都取了出来,端坐在主位_上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但是凭着对老爷子的了解,他知道老爷子现在脑子里必定在翻云覆雨的思考着很多事情,偶尔的叹气似乎与今天奢侈的饭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难道这不是什么欢喜的事情吗?
冬天天黑的早,其余人家早早都闭了蜡烛合衣睡去,老爷子吩咐点蜡烛开席。婶婶把饭菜摆好便退了出去,矿渣给两位叔伯和三位陌生人倒上白酒,老爷子却示意他也倒上,这可是第一次允许矿渣在家里喝白酒。
老爷子举起酒杯,面色凝重却慈祥地看着矿渣,又对两位叔伯和那位陌生人点点头。
“矿渣,你小时候总问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我总是笑而不语,今天爷爷告诉你。”
“我们家世代做盗墓的营生,也许盗墓注定伤天害理,所以我父亲只有我这个独苗,其余叔伯要么无子嗣,要么天折,所以你太爷爷总想着如何转行做其他营生,可是祖祖辈辈就干这个,土里来刀,上滚,其他的一概不懂。”
于是,老爷子便从小被送去读书,可是家里人也得有个营生,那年头盗墓贼远没有富贵逼人,升官发财,各种墓里的东西都有来由,很多冥器牵涉到皇家,漏了光就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好在满清末年,洋人大量涌入中国,各种租借都成了销赃的好场所,清政府只能在源头上做工作,所以,面对盗墓贼,往往都是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老爷子本来有三个叔伯,其中一个就是在包着冥器去租借的路上被抓住,为了不牵涉全家,干脆自己吞金自杀了。就算人已死,清政府还是对尸体进行了凌迟,可想而知,盗墓贼当时的生存环境有多凶险,这还不算绿林道的掺和,总之,这个行业始终都像做贼一样,表面上被传说的多么玄幻神奇,实际上全是血泪尸骸。
虽然老爷子从小被送去读书,但侵入骨子里的盗墓血液始终存在,年轻气盛总想有番作为,加上他懂得识文断字,天赋异禀,各种历史古籍了然于胸,又跟着英国传教士研究西学,这便为家里的盗墓技艺增加了很多优势,同时各种手段也学了个通透。
可是,在他父亲临终的时候,看着老人那一脸恐惧的表情,真如同千万只恶鬼来寻孽债。最后,他父亲咽气之前只求一句誓言,子孙后代逐步谋个正经营生,手段自老爷子孙子辈儿后,再不传代,不许再掘人坟墓。
老爷子郑重地磕头起誓,老人家才算闭眼。那时候老爷子对外已经成为了私塾先生,这当然是一种身份的掩饰,但抛开这一层,老爷子确实对中国的文化感兴趣,坟墓中凡是与文字书籍、古话记录有关的冥器,一概不许销赃,而销赃得来的钱财,一部分用来周济穷人,还有一部分便用来收购各种书籍,所以,老爷子光留下的古树残本都可谓价值连城。
后来日本侵略野心昭然若揭,老百姓在民国更是生活在饥荒、赤贫与死亡中,老爷子便早做打算,带着全家远遁广东,把一些能带走的冥器通过绿林的朋友逐渐转移,然后在炕下挖了暗道作了个机关,将剩下的冥器财宝埋在了密室中,而这一切都是老爷子独自完成,也就是说,他的儿子都不知道。
一切布置妥当,老爷子便将宅子上锁,把钥匙交给了我大伯,大伯一直保留着钥匙,帮他们看护这老宅子,一别就是十多年。
在广东的岁月里,老爷子的两个儿子始终没有子嗣,连个女儿都生不下来,他心里着急,也想过彻底放弃盗墓,可是全家要生活总得留下钱财,同时这辈子已经干了这些脏事,因果注定是难以还清了,指望着俩儿子延续香火,估计困难,因为自己父亲去世后,重操旧业的源头在自己这里,可是自己也没有违背誓言,因为孙子毕竟没有出生。
后来日寇侵略,所有的盗墓营生都停止了,只剩下销赃的链子勉强维持,他来到妈祖庙,发愿战乱结束后重修光大,同时发誓再不盗墓,只求自己能得一孙子。
也许妈祖注定显灵,要给这个回头的盗墓贼一个惊喜,解放前夕,老爷子续弦,竟在48岁的时候生下了矿渣的父亲,后来便有了矿渣和玲珑,因为自己亲手把盗墓这门营生绝了,所以,老爷子便给孙子取了个小名,叫矿渣,意思是再也没有价值,但也不能忘记老祖宗,至于孙女,一定要出离着士夫子的晦气,像千年古玉一样玲珑尊贵。
解放后,老爷子带着全家回到霸州,老房子虽然已经破败,但里面的物件一样没少,这多亏我大伯的照顾,哪怕日本兵进驻了,大伯也安排自己的一房儿女住进来,不让日本人觉得这个宅子有什么蹊跷。
回村后的老爷子依旧改回过去的装扮,也许是自己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从此便安心读书做研究,二位叔伯也安心务农,可是,他们确实一生再无子嗣,哪怕颠簸中续弦再婚,也没有育下一儿半女。后来矿渣父母出车祸丧生,老人家更是倍受打击,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更加对孙子孙女呵护有加。
矿渣回忆说老爷子总是对着孔子的相发呆,嘴里却念着佛家的
话:“因果报应啊,苦了小儿子,来到世上走一遭,就是为了还我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