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酷暑。
又是一场噩梦,我大汗淋漓地坐起来,背靠在床头,紧张地在幽暗中注视着四周,努力分辨着半夜的房间里,哪怕一点点的奇声怪影。随着起伏的胸膛逐步平静,我点起一支烟,慢慢地回忆梦中的景象。
自从父母退休去了海南,我便独自生活在这套房子里。我的卧室不大,到处都是凌乱的书籍,靠墙摆着一张双人床,我喜欢大床,可以自由自在地滚来滚去。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睡大床一定要占中间,最好能像磨盘一样睡觉,否则空出来的位置便会有鬼魂上来休息。
这半个月来,我因为在酒场上连续战斗,身心憔悴,晚上总是睡得很恍惚。晚上,迷迷糊糊地躺下,闭上眼睛深呼吸,希望能减缓酒精带来的天旋地转,渐渐地我开始昏沉,但是在似睡似醒之间,我看见了房间的景象,就是我躺下来睁着眼睛能够看到的景象。这太熟悉了,每当我失眠的时候,我就这样瞪着双眼到天亮,连顶灯上有几个污点我都记忆清晰。
我身体一哆嗦,睁开眼睛,确定刚才所看见的一切都发生在睡觉闭眼的时候,于是心里开始发毛,因为根据从小的经验,一旦我在似睡非睡中看见周边的景象,那当晚必然梦魇。这就像一条铁律,伴随我的童年到现在,哪怕是在人满为患的学生宿舍里也同样适用。
那种喊不出、动不了的感觉想想都让人恐惧,而且,梦魇往往总伴随着一些灵异现象,比如看见人形一样的幽魂站在角落,或者心惊肉跳地等着某种灵体穿过房间。
但是随着我步入成年以后,很少再发生如此情况,特别是跟随恩师修习内丹功法,体质越来越强健,阳气充盈,这几年根本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异样。
可是,当这种久违的灵异信号重新出现的时候,我还是心有余悸,但酒精的壮胆作用很是强大,不久,我便深深地睡去。
半夜,我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外侧,蜷缩着身子,这是我醉酒后的标准姿势,可以顶住胃部不至于呕吐。
我顿时清醒过来,耳朵仔细辨认着这声音的来源,可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我被魇住了。我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祈祷着不要看到一双血红的鬼眸或者一只干瘪长指甲的枯手,终于,眼前一切正常,什么怪异的存在都没有。
但是,在黑暗中,人的视力要明显远弱于听力与感知,我明显的觉察到,在我背后,床的里面,有一种生物在爬行,像是从墙里挣脱出来,一步一步,不对,是四肢,那种节奏一下一下的,就像一个刚学会爬行的孩子那么不自然,每一个落地都那么笨重。
我已经开始出冷汗,因为从床单和毛巾被的动静大致可以勾勒出它的形状,四肢着地,前肢或者说手,总是重重地落在床上,而且,隐约能够听见呼吸声,深厚、悠长,每落一步,呼吸声就离我更近一点,肢体压在床上的感觉就越发真实。
想象一下,并不宽的床,一个四肢着地的生物,它缓慢而笨重地爬过来,竟然感觉时间经过了那么久,仿佛是从墙里的一个幽远的时空中努力地挣脱出来,每一下笨重的步伐,似乎都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
我已经不确定这种折磨持续了多久,动不了,无法回头,甚至用拳头保护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全身只剩下僵硬,但意识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存在,它的步伐,它的呼吸,但是你却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是什么目的,是善还是恶。
终于,它的前肢压在了我身后的毛巾被上,可以确定,毛巾被向后挪了挪,我的心跳已经达到了极限,不得不赶紧闭上眼睛,避免突然出现的视觉冲击让我猝死。
可是,当它再次压下一步,我肩头一沉,一个脑袋状的事物贴在了我的耳旁,绝对是脑袋,因为可以感觉到呼吸,凝重而悠长,似乎在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人间气息。
我全身僵硬闭着眼睛就像被捆住一般,脑海里浮现出蜘蛛捕食的景象,自己就是被蜘蛛丝包裹着的猎物,虽然还活着,但无法动弹,挣扎全是徒劳,在背后,一只硕大的蜘蛛脑袋扑过来,但是看不见它,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口器里吐出的气息。
更可怕的,它并没有立刻对你注入毒液来分解吞噬,只是静静的欣赏,就像在嘲讽或者思考从哪里下嘴一样,这种感觉越恐怖,它的口器越兴奋,当恐惧即将达到极限的时候,一口,便将你毙命。
现在的我就是如此恐惧,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我清楚,人不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持续闭上眼睛,如果我不小心睁开,或者它突然趴到我的面前,我应激性睁眼,会看见什么?想想大半夜幽暗中那个像蜘蛛一样爬过来的姿势,哪怕是最可爱的小孩子,或者最美丽的女人,看见什么都会万分诡异。
而它的呼吸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就像已经准备蓄势而发一样。当我感觉自己无法控制眼皮的时候,它突然跨过我站在了床边。紧接着,我的脚踝感觉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那只手似乎在冒着寒气。
我决定睁开眼睛,就算马上会被吓死,我也认了,至少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当我猛地睁开双眼,竟然依旧只是房间的景象,没有任何其它的存在,一刹那的时间,我甚至都看见了窗外摇曳的树枝,还有睡觉前摆在桌子,上的水杯,可是在床边,哪怕是一个鬼影都没有。
不要以为我就安心了,庆幸自己能够从梦魇中出来,绝对不是,那只手依然还在抓着我,而我依旧无法动弹。
突然,我的整个身子被拽了起来,从床上掉到了地上,瞬间心脏剧烈的颤动告诉我那种坠落的感觉是真实的。我躺在地上,一只脚高高抬起,就像前方一个人在拖拽着,可以听见那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我的身体也僵硬地被一下一下拖走。
我清楚地看见门框,看见饭厅,看见散乱在餐桌上的水果,看见姑姑给送过来的烩面。可是除此以外,我只能看见自己抬起的脚,感觉到抓住我脚踝的那只冰冷的手。随着笨重的节奏,我被拖拽着去客厅,门是关闭的,但我没有看见门打开,更没有感觉到停下的动作,我的身体竟然穿过了门,丝毫没有异样,甚至脑袋从门里穿过的时候,真真看见了木头的纹理和空隙,对我来说,这一切夹杂着恐惧与神奇。
可是,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我觉得我要从此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我的灵魂,那个生物就像死神一样,过来带我走,根本没有交流,没有告知,野蛮粗暴地拽起我就走。
我看着客厅,看到全家福的照片,看见父母慈祥的表情,心里在流泪,难道我就这样永远要离开他们了?
都说人死前会有预兆,比如家里已经故世的长辈来陪伴,或者死后会有个中阴身出体的过程,会看见光看见过去的一生,也有老人说阎王爷会派黑白无常来接会告诉死者寿元尽了,哪怕最大的恶棍离开尘世,如果他有一丝不舍,想见见家人或者有什么心愿,黑白无常也会满足他。
可是,凭什么到我死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预兆,就躺在床上梦魇住,然后就死了?而且谁来接我都看不见,这根本就是死的莫名其妙!
顿时,我开始愤怒,既然我必须得死,那也想问个明白,或者让我自己走,不要这样被拖拽着,就像我的灵魂是一个东西,被随便地处置!
我越想越气,胆子越来越大,拼命地挣扎起来,可是,那种无力感让我最终绝望,那只抓住我脚踝的冰手似乎感觉到我的企图,突然抓紧了。
阵钳子般的痛苦从脚踝传来,就像五根钢钉刺入皮肉,但是,你不能通过剧烈的反应来减轻痛苦,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眼看着自己被一步一步拖拽向最后的大门,我从恐惧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眼巴巴地看着天花板,一下一下的任它施为,我想,大门背后应该就是最后要去的地方了吧?老人们都说死了以后要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于是我拼命地想记住这美好的人间。
就在我最后准备闭眼的时候,我看见客厅正对的书房,那里竟然有微弱的光芒,微弱到要仔细去看才能察觉,那是佛龛的方向。
我家佛龛与书柜正对,摆放着各种父亲请回来的唐卡、佛珠,供奉着大日如来,但由于父亲常年在外,佛龛也没有什么贡品,很多时候,就如同家里的装饰品。
突然,我猛地想起恩师对我说过,修习内丹之人体质敏感,特别是我的命格易见鬼神,所以只准我阳时打坐,如果有任何灵异侵扰,诵念本命阿弥陀佛佛号可安心性。
虽然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灵异古怪,更忘却了一个最厚重的承诺,可是那微弱的光芒让我升起一丝信心,就算我寿元已尽,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被拽走,而且,临终之人只要口念阿弥陀佛,皆得西方极乐世界接引。
最重要的,恩师说过,一切反常皆是妖!
于是,我闭上眼睛,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果然,它的步伐明显在加快,穿过大门,我睁开眼睛继续念诵,更要看看到底门外的世界是什么。只见我被拽下楼梯,每个邻居的大门都清晰可辨,但是,原本应该同样清晰的一楼过道却变成了深深地幽暗,似乎黑洞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楚,那里,可能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