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消化着得到的信息,回去之后又想了很多,发觉过去有很多我以为我不相关,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现在细细看来,相互之间也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一张网被越织越密,我却越来越『迷』茫。师父,江询,还有我自己,我们到底在其中怎样的一个位置上?
给子未做的那件法器一天天有了雏形,大体完成的那天,我让他上手试了试,又重新调整了刀的弧度,完全贴合他的习惯和用力方式。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样子,之后便是最重要的一项,开刃。
熔炼那几枚棺钉之前,我用朱砂、黑狗血、草木灰,加上一些沈记特制的砂料,研磨之后和了墨水,铺满黄纸在上面写了几道符文,组成一个驱邪避魔的符阵,点了香供了师爷,这才亲自点火,刹那间灼灼烈焰便涌溅而起,散发着灼灼阳气。
之后的工序便是将融好的棺钉化作刀刃,打磨得锋利,以便于对付『毛』僵那样铜皮铁骨的东西。
做着这些的时候,我想这样的刀刃太利,随身携带一定要有一个能镇得住它的鞘,便又取了一块桃木做刀鞘,内里用之前剩下的墨水涂过压好之后,在外面雕刻了些花纹,寓意平安,图个好兆头。
刀鞘做好的那天,我准备回去的时候,锁好侧院的门,回头看到白忠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眼睛似乎是望着眼前的一从花灌。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搭话,犹豫了几次,出于礼貌,开口叫了他一声白老先生。
最开始他没有应声,过了很久,在我要走时,他却开了口,问:“你那件法器,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以为他是说我现在所做的,便道:“还未取名,是一柄短刀,给我弟弟防身用的。”
“我是说你身上那件。”他往我的方向转了转轮椅,但仍是没有看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挞魔鞭所系的位置,不懂他想做什么,默了默,说:“叫挞魔鞭。”
“这也你自己所炼?”
“不,这是我们沈记从祖师爷沈仲明手中所传。”
“沈仲明?”他的轮椅转了过来,看着我道:“乾洲谋士赵怀逸手下的炼器师,沈仲明?”
我更是不解,迟疑道:“我师父很少向我提起过师爷的事情,所以我并不知道您所说的到底是什么。”
乾洲,赵怀逸,这都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你从何处而来?”
“相隔甚远,名叫东盐镇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座章青山,沈记世代,一直都在那儿。”
“那附近可有大片水脉?”白忠追问道:“江河阡陌,胡泊遍野,被一片汪洋包围,杳杳不见其边?”
我摇头,说:“东盐镇境内只有一条溪流,周围是山林,并没有江河湖泊,更不见汪洋,只是因林木茂密,空气『潮』湿,水汽氤氲,其他的与您所说的沾不上边,您应该是认错了人。”
白忠盯着我,那种诡谲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改变,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俯身一拱手,道:“弟子沈淮愈,单名一个清字。”
“你的父母呢?姓甚名谁?出于何家?”
三个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对他说:“我自九岁被师父收留养大,对过去的事情全没有印象了。”
“失忆?”
我语塞了一下,心情沉下来,“我不知道,师父说,我体内有一个封印,要我等一个我命中注定要守护的人出现。”
白忠嘴唇抖了两下,那视线仿佛是钉在我身上,紧紧地缠着,让我喘不过气来,心底里却不觉得危险,就像柳若身上的清醇之气,修习之人,心里有没有邪念,在敞开心扉去接触的瞬间,便能清楚地感受得到。
白忠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脸上皱纹深刻,带着一点压抑不住的抽动,复又问我:“你名字里的清字,可是清白之清?”
我一噎,没有想过自己名字的含义,被他这么一问,拿不准他的意思,又怕是自己想多了,思忖着点了点头,应一声是。
“沈清——”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在思考着什么一般,“淮愈……淮愈……”
两个字重复了几遍,他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那双年迈的眼睛再次转向我,里面含着隐隐地惊诧,“淮清河畔,你是……”
“师父。”
他一句话未说完,我听到子未叫我,转过头,见他站在门口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有听到门响。
“子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子未没有回应,反而是直直地望着白忠的方向,两个人的视线对上,白忠眼中的浑浊微眯,『露』出一个明显防备的神态,道:“什么人?”
子未没有靠近,淡声道:“老先生,你年事已高,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语气淡漠,没有敬语,反而带了一份说不明的胁迫之意。
我愣了几秒,才觉不可思议地打断他道:“子未!你说什么呢!”
他面『色』不改,不知怎么,偏生出一股邪劲儿。
我忙向白忠道歉,“这位是我的弟子沈子未,他年纪还小,不懂事,请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白忠和子未相视中都是沉默的,我简直是糊涂了,根本不懂这是怎样的形势。
子未走到我身边,对我伸出手,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我不理他,困『惑』太多,只希望解开哪怕一个,对白忠问道:“白先生,您刚才想说,我是什么?”
白忠写满审视的目光还望着子未,带着一些说不明的情绪,放在轮椅两侧扶手上的手微颤着,好久,竟咳嗽起来。
我心中一惊,想推他回屋里去,刚靠近,被他抬手制止了,道:“罢了,你们走吧,今日之话,便当我从来没说过。”
“为什么?”
“姑娘。”他将轮椅缓缓转回,说:“你只要记着一句话,最终最能要人『性』命的,不是缜密的计划,也不是诡秘的异术,而是你自己,把目光放得太浅,看不透事物的究极。”
我还是不明白,再想问下去,他已离开,对此事不再继续深谈。
我看一眼身边的子未,呼出一口气,从那里离开,走出巷子之后才质问他道:“你刚才为什么对白老先生那么说话?”
“我只想提醒你,交浅莫深言,别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全部告之于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时就是觉得他是一个可信的人,现在听子未的话,有了几分斟酌,对他道:“你说的有理,但你也不该是那种态度。”
子未无言,我说:“不管你怎么想,他是前辈,我们是晚辈,而且他有可能知道我们师爷的一些事情,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我们都应敬他一分,修习术法之人最讲辈分规矩,你刚才的语气用词都太放肆了。”
闻言,他轻笑一声,明显的不屑。
我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未不答,揽过我的肩膀,“走吧,等到以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声音没变,但语气却显得那么陌生,我甩开他的手臂,不由怒道:“沈子未,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以后就明白了,你知道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他眉目间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眼就能看穿内心的忐忑与情绪,某一刻,我竟觉得他在这时候变得有些像江询,一样的波澜不惊,喜怒爱憎,全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
“我希望你能平和一点。”他望着我,更靠近几步,站在一个几乎与我贴在一起的位置,一只手抬起,抚上我的脸颊,垂下眼来,道:“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他的掌心发冷,我一阵惊惧,看着他灰沉沉的眸子,大脑就像触电了一样,麻木地失去了思想。
“我一直很想你,想我们的过去。”
拇指指腹从我的下唇滑过,我胸口闷痛,说话带了颤音,“我这段日子是冷落了你,可我……我是为了……只要等这一切全都解决之后,我们就能回到东盐镇,再回到章青山上,像过去一样生活。子未,你……”
他用一根手指拦在我的唇前,阻止了我接下来的话,对我说:“我知道,我们会回到过去,我相信你,所以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一直都相信。”
“现在我们该回去了。”他放开我,抬起头,往远处了一眼,“天马上就要黑了。”
话语一顿,迟缓地唤我,“师父。”
我被这一声叫得回过神来,喉咙里一咽,点头应了,与他一起回到圆楼。
进门时,兰若正在打扫院子,看到我们打了一声招呼,我对她笑笑,看着她走到子未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香囊,递到他面前,说:“这个送给你,是我亲手做的,是山茶花的味道。”
一个女孩子,送男子自己做的香囊。
我那颗迟钝的大脑恍恍然意识到什么,子未面对着她递出的礼物,却仍是一脸淡漠的,对她没有任何回应,转脸只向我说一句“走吧”,便一个人先一步离开,上了楼梯。
我和兰若站在原地,彼此都是愣住的,我想安慰她,却看到她双唇紧闭,一双眼睛含了光,什么话也没再跟我说,拿着手中的香囊转头进了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