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殿上,雨墨宣随众人一同走进,她望着白玉金坛之巅威承四海的轩辕千埙,忽然就笑了:“埙,我回来啦!”
轩辕千埙亦笑了:“好,墨墨回来就好。”
他起身将雨墨宣迎上金坛,揽入怀中,他疼爱他的女孩儿,从来不在乎别人的侧目和议论,他只恨不得大声的告诉全世界,他爱她,他的墨墨。
百里冥指呈上菩提子,道:“禀玄皇,幸不辱命,菩提子已自无妄水境取回,特来复命。”
轩辕千埙点头,道:“既菩提子已得,卿等当务须于哉生魄正午之前将此物放置入倾天阵中,以免六界罹难。”
众卿领旨,即退。
雨墨宣抬头,俏伶伶的看着轩辕千埙,道:“埙,我把白蝉晓画扇给丢了。”
轩辕千埙温笑道:“无妨,玩具而已。墨墨还看上了什么,告诉我,都给你。”
雨墨宣忽坐直了身,认真道:“真的?我看上的都是我的?”
轩辕千埙垂头望向雨墨宣,笑道:“当然是真的,我千埙又何时骗过墨墨了!”
雨墨宣伸手,轻点上轩辕千埙的鼻尖,轻笑道:“我看上他了。埙,我看上的,就是我的!轩辕千埙,你是我的,是我雨墨宣一个人的!我的!”
轩辕千埙莞尔道:“对,我是你的,我将我自己送与你,我的墨墨,望你收下,且自珍惜。”
雨墨宣张大了眼睛,轻声问道:“千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轩辕千埙低吻下她的额心,温柔道:“因为,我的墨墨值得我对你更好。”
我的宝贝,我生怕我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也还是会委屈你,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东西是能配得上你的呢?
凤巢宫,梨花纷扬的像雪,飘飘洒洒,弥落进了满窗的春色正浓,埋下了笺纸。
雨墨宣在写信,她觉得有必要给她这人世间唯一的弟弟留下些什么,倘若一点儿念相也没有,那,日后,百里夜髅如果想起了她来,又要拿什么东西来作为凭吊哀思的慰藉呢?她觉得她长大了,想事情想的周到了,嗯,应该能算一个顶好顶好的好姐姐了。
她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下笔。
“小辣椒,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做你名正言顺的亲姐姐,看你还敢不敢总犟嘴,到时,你可得乖乖的听话呦!”她轻哼了一声,开笔写道,忽而,又是一愣,叹息道:“可是,怎么办呢,我是一个连来生都没有的人!好不甘心,好舍不得!瞧你那呆样,以后没有我照顾着,你会不会受欺负?没有我撑腰,你这么爱哭,可该怎么过呢!”雨墨宣怜惜道,“没良心如你,会不会忘了我?不行,你要是敢忘记我,我就用你的破扇子敲你的脑瓜壳!小坏辣椒!”她纵纵鼻子,愤愤道,仿佛,此时百里夜髅真的忘记了她,雨墨宣没来由的很是气恼,“唉,到那时,我也看不到了,一想到这里,就好伤心,好难过……百里夜髅,你一定要记住喽,你必须要想着我,每天,每时,每刻,都要想着我,不能忘,不能。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多少年以后,我雨墨宣都将是你百里夜髅最最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即使,以后你的身边有了别的女孩,她也不能比我重要,绝对不能,知道了么!”她任性的写道,此生最后一次肆意的自私,她害怕这世界于她的抹杀,时间,将吞噬掉她一切的痕迹,灰飞烟灭,神形俱销,没有轮回,何从往生,多么可怕的宿命呵!“你是我的小辣椒,是我一个人的!”她极其蛮横的按笔写道,“我爱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美好,贪婪而自私的享受着这每一时、每一刻,并且,依然希望这美好能够永恒的为我所拥有。”她感慨道,雨墨宣从没有如此透彻的仔细想过这些东西,今日想想,竟也还是十分的不舍啊,“我爱我身边所有的曾经出现过的人们,爱这清泓的蓝天,和蓝天下生长着的一切的生灵万物,”腹中突生一丝绞痛,雨墨宣双手扶住桌面,稳了稳心神,继续写道:“舍不得,舍不得这些斑斓美丽的人和景色,舍不得千埙,舍不得你,舍不得孟谪,舍不得太多太多……哎呀,原来,死,是这么一件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呢!”她摇头,搁笔。
墨渍未干,便沾上了片片白梨,如丧葬时四撒而飞的纸钱,荡荡悠悠,掩没了笺上字痕,沉香如眷。
雨墨宣汗如雨落,她以为十月怀胎便应是这人世间最为辛苦的煎熬了,却从来不知,这一朝分娩又竟是此般的疼痛难捱,她紧抓了轩辕千埙颤抖的手掌,声声哀唤道:“埙,千埙!千埙……”
轩辕千埙心疼入骨,他的墨墨,又何时受过这样痛楚的折磨,他一只手握住了雨墨宣的手指,另一只手轻抚上她因疼痛而显得异常苍白青惨的脸颊,自责道:“墨墨,都怪我,我竟解不得你一丝的痛苦,真没用……”
雨墨宣摇摇头,勉强一笑,微弱道:“傻千埙,这怎么能怪你呢!我……我不疼的……不疼……”
弥天鼎中噬骨换髓、洗血剐誓之痛,更愈这十倍百倍,那般痛意我都忍得,还会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只是,千埙,我不能承受,离开你。
雨墨宣仰天长啸,她用尽了她全部的力量和爱拂,去迎接那崭新的充满了期冀的小生命,她此身唯一的延续,她以母亲的名义创造下的,她的孩子。
“哇——”一声婴儿的呱呱高啼,打破了这个混沌不安的惶惶世界,那婴孩用她最高调的歇斯底里惊醒了整个红尘世间,睥睨天下的宣布着自己的到临,她委屈极了,这般干净无尘的白玉似的身子,就即将要为那肮脏腐垢的浊浊人世所染污了,托体母胎,一朝得出,初尝八苦非滋味,惧此后,酸甜苦辣,一生太累,悔出胎。
雨墨宣乏力的拂上了婴孩粉嘟嘟的小脸儿,欢喜道:“埙,你看,你看!她是我们的孩子!——千埙,我做母亲了!”
轩辕千埙小心地为她擦净了刚刚用力咬破了的失血的唇底,再望上那婴儿,亦轻笑道:“她可真像你呢,墨墨!”他怀念着,唇角便勾上了一抹灼灿的笑意,“记得我刚见墨墨的第一眼时,就在想,这是谁家丢失走的小黑狗儿?竟会有这般的可爱生怜呢!只是没曾想,原来,便就是我家的小狗儿呵!我的墨墨,终有一日也会长大,为妻,为母,成了一个大姑娘啊……”
雨墨宣清眸笑道:“埙,去寻孟谪来,我想让他看看我们的孩子,告诉他我此刻的欣喜欢然。”
轩辕千埙点头,温声道:“好,我这就派人去寻。”
雨墨宣忽然想起了东南堇州的那一座杏岛,杏花海,花开尽风流,一夜错拟海。不知道,那凡世间的杏花,会不会四季长开,繁华不灭?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墨宣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梦里,似乎是有许许多多的杏花开着,遮住了她的眼睛,一朵一朵的,铺天盖地,她迷失于那花香四溢的杏尘里,不知此生几许,花乱白裳。
“宣儿!”
雨墨宣醒来,欣然道:“孟谪!孟谪,我也会做母亲的,我也生有孩儿了!”
她像个孩子炫耀着自己的宝贝一般的炫耀着她的功绩,告诉她最亲密的朋友,她的快乐。
孟谪上前,看着她由于欢欣雀跃而潮红如霞的小脸,轻笑道:“是呀,宣儿也做母亲了,真真的不容易呀!”
雨墨宣感觉她身体里的灵力正一丝一缕的流失进了空气当中,星星点点的,抽离着她的生命,她痴迷的眺望着那时光的尽头,浮生一世,黄粱梦醒,南柯终灭。
她惋惜道:“不知这孩子长大后又是什么光景呢,她会不会踩着那九叶朱梨的枝梢,去摘了梨花插上鬓旁呢?可惜,看不到了……”
她愈言愈轻,伏在轩辕千埙的怀中,渐而昏去。
轩辕千埙与孟谪见之大惊,皆急声呼道:“墨墨!宣儿!……”
雨墨宣缓缓醒来,一笑,道:“我睡着了么?大概是太乏了,不要紧的。”她微一伸手,孟谪即近前握住,屏下了呼吸,怕会惊扰到她潭水般的眸子,她清透的似乎是经不起一丝风的涟漪。
“孟谪,很高兴今生能遇到你,谢谢你给我的爱,这满满的真挚的凡人的爱,我很喜欢,真的。我喜欢你,真真正正的动过心思,想对你好,想逗你开心,想让你幸福,并且,想把这幸福一直一直的延伸下去。只是,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叫千埙的人,只要有他一日,我雨墨宣就是他的人,这个身体,这颗心,从里到外,都只能是他的,只因,他是千埙,我的埙。”雨墨宣异乎寻常的轻柔道。
孟谪心酸的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孟谪,我在杏花海滴落下了一颗灵血,十五年后,你若依旧还是思念着我,便去那一夜错拟海的杏林之中,寻这灵血所化的女孩儿吧,她会代我陪伴你的。”雨墨宣以交代后事般的口吻轻言道。
孟谪脸色一变,颤声道:“宣儿,你……”
雨墨宣将袖中的信笺置于孟谪手中,道:“辛苦你把这信给了小辣椒。孟谪,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走吧!”
孟谪无奈,只得揣了信笺,慢慢走出。
“孟谪——,虽然那般,但是,还是想说,很开心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雨墨宣望着孟谪即欲迈出宫门的身子,低声道。
孟谪回头,扬唇笑道:“嗯,我记下了。”继而离去。
雨墨宣一脸安详无求的轻描着婴儿的眉眼,浅笑问道:“埙,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好呢?”
轩辕千埙凝望着雨墨宣,痴然道:“叫墨影,轩辕墨影,墨墨的影子。”
雨墨宣颔首,道:“墨墨的影子,守护着墨墨的千埙,相依相伴,此生不弃。”
墨墨的千埙,对,千埙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轩辕千埙。
‘天界至高无上的玄皇,是我的埙。’她曾一脸骄傲的大声说过,没错,他,是她的骄傲,是他们家的千埙,‘我们家埙埙……’,‘我们家埙埙可威武了!’‘我们家埙埙可神气了!’‘我们家埙埙可英俊了!’……一如他说,‘我们家墨墨可乖巧了!’‘我们家墨墨可伶俐了!’‘我们家墨墨可漂亮了!’……那言说时的神情口气,那炯亮发光的奕奕瞳眸,那一脸骄傲开怀的灿然表情,一模一样,如同命运转动着的同心劫,毁天灭地,血溅九州,但若能再来一次,却依然还是会一往无前的选择同样重合的命数,不悔,无怨。
雨墨宣抬手拢住轩辕千埙的脸颊,黯然道:“埙,我舍不得你,多想和你一同朝朝暮暮的相守一生啊,可是,来不及了,我就要死了,怎么办呢,我的千埙!”
轩辕千埙早已察觉到了雨墨宣的虚弱,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不敢去想,此刻兀然间由雨墨宣亲口说出,一霎时,他仿佛感觉到他的心訇然崩塌了,血肉模糊的停滞住了呼吸,他艰难的涩声道:“不,不会的,我的墨墨怎么会死……你放心,有千埙在,有千埙在呢!我就算是拼尽了这数千年的修行性命,也会救活你的!墨墨!”
雨墨宣摇了摇头,缓声笑道:“没有用的,噬骨咒,无可活销。我于那弥天鼎之中剥魂噬骨,去得了那附骨之誓,已然只是一具无根失魂的空心躯壳了,无骨,无命,不进轮回,不谓往生。如今诞下这孩儿,亦算是功德圆满,灵尽身销了吧。”
轩辕千埙胸中一窒,垂死挣扎般的固执道:“孤的女人,我不放手,谁敢来抢!宿命,亦不可以!”
雨墨宣一叹道:“人是不能够太贪心的,夜哥哥入魔之时,我就在想,何为魔,怎生堕,如今却是明白了,痴心太深,思之过重,故而成魔。可见得,得放下时且放下,便是放过,放过宿命,也,放过自己……”
轩辕千埙眶中的眼泪如大江决堤一般不受控制的迸出了眸瞳,他孩子气的摇头哽咽道:“我不放过,不放过……”
雨墨宣心疼极了,她柔声安慰道:“我们家埙埙最坚强了,不哭,乖,听话!——埙,好好的活下去,去代我踏遍那千山万水,享遍那六界春风,代替我快快乐乐的活在这红尘间,方才能不负此生,不负此心……”
“不,墨墨,我是你的,若无你,我该如何是好……墨墨,没有你,这世间,太孤单,我一个人,会害怕的……”轩辕千埙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他怕,怕一松手,他的墨墨便会弃他而去,永生永世,亦不再相见。
“埙,你是天界的玄皇,是大人啦,不怕……”她抹下他腮角的泪滴,轻笑道。
“我不,墨墨不心疼我了……”他可怜的像个离了母亲流浪天涯的小孩儿,倔强的眼泪一个接一个的流了出来,止不住,擦不干。
“千埙呵,我的千埙!我怎会不心疼……”那个人前威严冷漠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天界玄皇,在她面前,却永远都温柔的像一团水,他是慈父,亦是知己,有时,还更像一个淘气的同龄大男孩,雨墨宣不晓得,一个冷得愈千年玄冰,一个暖得如滑水温泉,这判若两人的冰火性格,又是如何的融会贯通而成为了同一个轩辕千埙,她的千埙。
她深深的靠躺在轩辕千埙的怀间,轻闭了双目,悠然的享受着这生命最后一刻所予以她的片时的安闲,“埙,你的怀里真暖和呢,真的……”还是一样的暖和,如同每一次倾身一样,千埙的怀抱,永远都是这人世间最安逸、最温暖的所在。
“千埙,我累了……”她眼中的光神越来越迷茫,越来越微弱,那缓慢的喘息像是漫随了风间的梨瓣,飘洒着,拂落于阶前、窗边,半坠星河,八百里,遥遥无已际。
“那好,墨墨便睡一会儿,我陪你。”他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的滑落在雨墨宣乌黑灵秀的漆发间,顺着发丝,直流到了她雪白如玉的面颊上,垂湿了她的清眸。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千埙曾经教她念过,她想,自此经年,她的千埙,该当是如何的寂寞呵!真可惜,往日间的憧憬再不能实现了,她终是没有能等得及看到那一树的九叶朱梨俏压满枝,也不知,梨花开时,那朱砂画作的蝴蝶会飞往哪里去呢?它,会不会绽落进千埙的掌心,然后,怒放为一捧血红色的白梨之泪。
雨墨宣忽然觉得身子很轻很轻,像大海上湛寒的波涛间的一折纸船,冷彻了心府。蓦地,她雪白的裙角一瞬而幻绽出了层层叠叠的千万瓣的梨花朵朵,风扬起,衣裙乱着梨花,散漫了一空,梨花愈开愈盛,既而,雨墨宣的寸寸肌肤皆依着拂风化尽为了簇簇繁花,她启指,轻触上轩辕千埙的唇边,那手臂间的花瓣盘旋攒起,吞噬下了她指尖最后一丝的微凉,这指肚亦化了白花飘落,轩辕千埙疾张手抓去,却扑空而滞,愣在了那里,蝴蝶般起舞的白梨温柔的抚绕着怀间空空的轩辕千埙,他揽抱着没有丝毫温度的空气,就像是,拥抱着他的安静入睡了的墨墨,她的脸颊,似乎还存了些许的笑意,缠绵在他的耳际,倾诉着三生的梦呓。
日晷伴着梨花的谢落,一刹而枯,三千天宫,骤而生夜。
夜如墨,梨瓣潇潇,染白了轩辕千埙的两鬓如霜,三千青丝挽红尘,一换白发九万丈,人间无常。
天已大亮,太阳的第一缕光芒浸洗白了无边漆暗的沉沉之夜,三千天界,醒了。
轩辕千埙推开殿门,那刺眼的灿光晃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夜之间,他似乎是苍老了一千年,不思量,何堪生忘。
未可见,梨花满地,弄湿了芳心几许,谁人怜,粉面琳琅,拟作如潸然泪注。
风卷起了铺地的一瓣白花,飘落进轩辕千埙微张的指尖,他望着那花,一怔,半晌,轻笑,喃喃道:“墨墨,梨花谢了,你在哪里?”。
越陌度阡,星石为鉴,黄泉碧落,三生无涣,情之所钟,殊途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