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鉴上流光漪澜,浮云婉转。
光幕微浊,忽而又明,青芒之中模糊了的景象渐至清晰,蔚蓝色的天底下,云软绵绵的,连接着望之无际的一岭又一岭的翠色欲滴,一片葱茏。
小山坡上,嫩绿色的织鸢花丛中,三个少年追逐嬉戏着,奔跑在灼灿灿的阳光下,放草鸢。
那女孩儿的一双小手灵巧极了,一大把生着丝丝缕缕地极细极长的叶子的织鸢花,在女孩儿纤柔白嫩的小手里摆弄着,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精美的草编风筝,女孩儿朝着远处摘果子的两个少年男孩儿招招手,笑着道:“小清,胤,草鸢编好了,来嘛来嘛!”
两个少年应声跑去。
于一层层翠绿的织鸢花的浪潮中,半隐了身子的少年们,笑着,闹着,放走了手中百灵鸟似的灵动的草鸢。
一丝一丝的大大的草鸢飞呀飞呀,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回荡着。
太阳暖的让人发困,白晃晃,耀眼的很。织鸢花鲜翠的叶子在半空中的轻风里发出‘嘤嘤’的脆笛声,像是草鸢上伏着个小牧童,短笛横唇,如梦织幻。屋后坡下的风铃溪淌着流石‘叮叮’作乐,就像是银雕玉镂的串串风铃一般,和了织鸢草叶子于风中的嘤嘤笛音,惊为天籁。
日已过午,孩子们玩乏了,才记起了回家。
万妈妈迎上来,接过少年们浸满了汗渍的外衫,温笑着责备道:“都什么时辰了,也亏得还记起来要吃午饭呢!瞧这一身的汗!快去,洗洗手,饭早盛好了,就尽等你们三个泥猴子了!”
女孩儿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儿,拉着两个惭愧得满脸通红的男孩跑进了茅屋。
万妈妈摇着头叹气道:“阿星调皮的像一只小猴子,胤儿是个没嘴儿的闷葫芦,还是小清刚来的时候最乖,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跟个小大人儿似的。”
彼时,笑爷爷正在茅屋房顶上一口一口的吸着一只长长的铜杆烟袋,他闻言,不赞成的磕了磕烟袋锅子,笑着道:“那是老气横秋!少年人嘛,就应该活泼顽皮些才好哇!弄那么深沉做什么?依我看阿星就很好,清雩和胤儿也应该这样开朗才是。”
万妈妈亦笑了:“您总是这么的惯着阿星!你看,这不,还不到三年,小清和胤儿都被她给带的学疯了,跑野了,将什么规矩礼仪都抛诸于了脑后,不成个样子!”
笑爷爷哈哈大笑道:“要那些个腐朽无用的礼仪规矩作甚,我自逍遥天地间,何来束缚自由身!”他抽了口烟,浊白色的云雾从他那颤悠悠地白山羊胡上面的嘴巴里喷吐出来,弥乱了这褶子下眸瞳里深藏着的黯然浑浊,他一叹,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人生本苦,若是连苦中作乐也学不会,那将来的一步一劫,可又要如何渡得过去呢!得快乐时且无忧吧……”
笑爷爷‘铛铛铛’的磕了几下烟锅,飘然跳落屋顶,洪声呼道:“孩子们,莫偷懒!出来练功了!”
女孩儿背在木门后面,不肯出来,一个男孩站于她的后侧,满眼满心的全都投照在了女孩儿的身上。另一个男孩欲出,被女孩儿一把拽住,嘘声警告道:“元清雩!”
男孩摇摇头,蹙眉道:“星执,别胡闹!笑爷爷会生气的!”
笑爷爷假怒道:“阿星,再吊猴儿我可打屁股了!”
女孩儿悻悻的走出,笑嘻嘻的撒娇道:“爷爷!我何时敢在笑爷爷的大烟袋下吊猴儿,阿星最乖了!”
笑爷爷于手心里敲了敲烟杆子,悠然笑道:“是么?那昨日布下的功课可还记得?”只见他眼神一肃,沉声喝道:“一式,白鹤冲霄!”
三个孩子各举起小木剑,作白鹤凌羽,冲霄而上之势。
三把一模一样的小木剑上都以琢刀刻下了少年们各自的姓氏名字,以作区分。左边一脸沉默的男孩的剑上刻着‘微生胤’三个字,中间运剑姿势不太熟练的女孩儿的剑上刻有‘星执’之名,右侧男孩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贵族皇室的文雅贵气,他满目认真地举着一把刻了‘元清雩’三字的杨木小剑,三少年迎风起落,整整齐齐,刷得漂亮。
笑爷爷满意地点点头,道:“二式,凤撒繁花!”
两排金甲银刀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个细窄简陋的小院堵了个水泄不通,孩子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却由万妈妈赶回至小茅屋里面,关上了门窗。
一蟒袍官者上前,一笑道:“您便是‘逢人笑’笑老前辈?”他朝东一拜,道:“当今陛下重病薨逝,本相鞠扈奉太后凤銮懿旨,前来恭迎太子回宫,以继大统。”
笑爷爷不笑了,漠然道:“鞠相,贵妃娘娘之死可曾平反?冤案未平,太子生母死的不明不白,太子这一年来的流落乡野、亡命天涯又当何说?”
鞠扈神色一暗,冷语道:“宫闱之中无对错,前尘已销,老前辈又何来此问!”
笑爷爷一顿,忽‘哈哈哈’大笑三声,悲叹道:“罢了罢了!忽如一梦,醒而往生,留不住的,终究还是留不住。——清雩,出来吧!”
元清雩垂头,缓缓走出。
星执欲拦,为万妈妈阻止,她望着少年那孤瘦单薄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叫出声来。
少年走至门口,突然回头,道:“星执,我……”他垂头,嗓音黯哑,既而道:“二婶,保重。”
万妈妈咽泪,急道:“哎,小清也,也保重……”
元清雩又道:“胤,替我照顾好星执!保护着她,永远永远都不要她难过伤心!”
微生胤点头,未语。
元清雩转头,没有再看星执一眼,毅然出门。于那扈相的恭礼奉迎之间,银刀侍卫簇拥着少年绝尘离去,浩浩荡荡,堙没了过膝的织鸢花海。
星执呆呆的看着他远去的寒影,许久许久,轻声问道:“二婶,胤,你们说,等清雩当了这上渝国的皇帝陛下,他还会记得我们吗?还会,记得织鸢花吗?”
微生胤笃定道:“会,会的。”
漫山遍野的盛开着翠绿色蝴蝶般的花朵的织鸢草,烙印于少年们心间的最深处,和青春一同锁进了甜梦里,宛如隔世。
《上渝志》曰:太崇四十七年冬,十一月,踬宗崩,十二月,葬景陵。次年初,权相鞠扈拥太子清雩而立之,改元元禾,赦天下。
元禾三年春,西漠雷霆帝袭?、璜二州,上亲征迎击西漠于怀河,大败之。
怀河,二月,大雪纷扬。
星执从未见过下雪,她自幼生长在四季如春的南衡州,那开满了织鸢花的青田岭上,不知冬为何物,更勿言雪。
她受伤了,伤的很重,而且就快要死了。她是从清雩和胤担忧焦急的眼神中看出来的,她想在临死之前好好地赏一赏雪景,堆一次雪人。
三天前,西漠君汗微生岸,也就是胤那个从未过蒙面的冷血父汗,举兵八万而围怀城,她于阵前为毒箭所中,命垂旦夕。
星执眼巴巴的隔着毡帘缝儿看着帐篷外簌簌急飞的雪叶子,一人近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人冷冷地笑道:“星执,你又何必这般拖累着陛下呢,三军因你一人而停滞不前,一误了战机,你虽死而不可赎其罪啊!”
那人叫作鞠良初,是权相鞠扈的独生爱女。
她应该是喜欢清雩的吧,星执可以感觉得到,女孩子对于情敌的感应是很灵敏的,出奇的是,她们以前还能够像朋友一样的同住于一个帐篷之下,星执认为元清雩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故而,并没有将鞠良初的敌意放置于心上,这是一种骄傲,更是一种轻蔑。
帐外,毡帘之侧,元清雩沉然道:“只能这样了吗?那么,胤,让我去!”
微生胤摇头,打断道:“不,你是上渝之主,不可以。”他透过帘缝望了一眼帐中的星执,决然道:“我去!——清雩,如你当年所托,替我照顾好星执,保护她,疼爱她,莫要让她受了一丝的委屈不快!”
元清雩沉默,半晌,道:“好,我会的。”
微生胤转身,进帐,元清雩顿了一顿,亦走进。
鞠良初朝元清雩一礼,明艳笑道:“陛下!”
见元清雩于她视而不见,只一心扑在那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星执的身上,一腔炽火般的怨毒自鞠良初的眸底一闪而过,隐遁了去,她轻瞥了星执一眼,挑帘而出。
微生胤垂身坐于榻侧,眸光深得如秋水寒渊,凝视着星执。
星执笑了:“胤,陪我去堆雪人吧!”
微生胤看着她苍白的唇,很是心疼,他宠溺道:“好。”
他轻揽起星执枯柴般的身子,给她系上披风,横抱在怀间,出了军帐,两人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笑的开怀。
元清雩远远的望着,泪已落腮。
微生胤拂着怀中熟睡的女孩儿,愿刻她的面庞于他的心头,永世铭记,他俯身,吻上女孩儿的额间,祈祷她长安。
“微生胤,你我合作,我以我父之力助你夺得那西漠汗位,你封我为后,听我所遣,这从天而降的大便宜,你要还是不要?”微生胤刚一出帐,便看见鞠良初站在那里,盯着帐前的雪人,嘲弄似的凛寒而道。
微生胤冷然道:“我从未看上过那渗着血腥味的西漠汗位,所以,不需要。”说罢,即去。
鞠良初欢笑道:“哦,是么?”她的细指浅浅地划过帐幔,阴声道:“不过,这可由不得你!”
大荒阵,弥天鼎,忘忧生水。
微生胤置身于晶水卦阵之内,忘忧水无情的侵蚀着他的记忆,剥骨剜心,剥去一个星执,剜下一个星执,磨灭尽,他所有的此生眷恋,渐渐的,渐渐的,模糊了那刻骨铭心的努力镂篆下的一眉一眼一唇一眸,那是唯属于他的,他的一切,舍不下的,一切的一切。
微生胤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淡绿色的织鸢花,花丛间,一笼熟悉的身影朦胧而遥远,她回眸,俏然笑道:“胤!”,那笑声,同风铃溪的玎玲击石一般的欢悦、动听。
梦醒,往事已千年,轮回且归尘,再不念。
元禾五年,秋。
西漠攻其境,屯兵二十万,占怀、垣、汕三城,上大惊,乃亲至怀河,战于君汗微生胤,为流矢伤。
西漠汗帐,湛蓝的天,衬着金晃晃的银杏叶子,横铺了一片,灿黄的耀眼。
元清雩看着眼前这个他极其熟悉却又已为陌路了的微生胤,他可以托付性命的少年时的挚友,此时,就坐在他的面前,神色冷漠的如同一只荒野上的狮兽,血腥而残忍。
他伤然道:“胤,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你怎么下得去手,那可是星执,是你的星执呀!”
微生胤漠然笑道:“星执,星执是谁?不过就是逢人笑捡回来的一个孤女罢了,她的生死于我何干!孤的王后想要以她取乐,本是她的荣幸,那贫贱女三生修来的福气!”
元清雩拍案怒道:“微生胤!我不允许你这般说星执!谁也不可以轻贱了星执!不可以!”
“陛下,她于你来说,就真的如此重要?”帐帘微挑,西漠王后如嗔似怨的笑吟吟而来,娇俏俏地倾入了微生胤的怀间,微生胤顿时兴致大盛,竟将元清雩视若无物的抛诸在了一旁,二人极其亲昵的附耳调笑起来。
元清雩忍无可忍,沉声喝道:“微生胤,放过星执,有什么事你都冲我来!”
王后大笑道:“放过她,为什么要放过她?若是没有了她,我这五年来的积攒下的恨,又要朝何人发泄?”她玉腕一垂,斟了一杯碧酒,奉于元清雩的唇前,斜头吃吃的笑道:“所以,我费尽心思地求君汗出兵,引了你同她至此,才得以给她下上了这彼岸劫,——她拥有的,我要一一都夺回去,她想要的,我便让她永远也抓不着!”
元清雩涉羽剑夺鞘而出,瞠目怒道:“鞠良初,好歹毒的妇人!”
微生胤一把将鞠良初护于怀中,佩剑‘锵’的抵住了涉羽剑锋,冷语道:“上渝之帝,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且收起你那废铁破剑来吧!”
鞠良初阴恻恻的一笑:“陛下,有这时间,您还是好好想一想如何去跟她诉别吧!彼岸劫,此命彼岸,不得见之。你如果舍不下这怀、垣、汕三城的五十万国民为彼岸劫之祭引,便交她出来,赠与了我。你如果想让她平安的活着,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儿,——她和这三城五十万百姓的性命,尽于我的手中,我若是高兴了,他们便还可以苟延残喘的多活几日,我若是不高兴了,只要勾勾手指,这彼岸劫即时就能要将了他们的残命!”
元清雩按住胸前因伤口破裂而洇湿了的半襟殷红,直直的望着微生胤冷如寒霄的瞳眸,缓缓道:“胤,你舍得么?”
微生胤玩弄着鞠良初笋尖般的玉指,满不在乎道:“舍得什么,屠城还是杀人?这世间万物,又有什么应当是舍不得的?”
元清雩起身而出,至汗帐口,没有回头,只轻声道:“舍得,舍得,有舍,必才有得。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舍弃的。”既而,走出。
上渝辕门,风泣流沙,雁鸣如哀。
星执静静地守着,风兜着她水蓝色的长裙上前扬起,胧胧的勾勒出了她那单薄羸弱的腰身,仿佛,是要乘风而散,消失了去。
忽而,她的眸光一灿,欢笑道:“清雩,清雩!”
元清雩眼色顿柔,温然道:“星执,傻丫头,外边风大,你等在这里做什么!”
他伸手给星执系上了他的裘氅,道:“走,回营帐。”
星执拽住他,停了下来,指尖轻触上那团触目惊心的殷红,颤声道:“胤,为难你了?”
元清雩摇头,黯然道:“不,星执,你莫要怪他!当年,他也是为了救你,才入了大荒阵,以弥天鼎之力为你炼制药引,解去了你所中的流箭之毒,而他自己却身受反噬,迷失了初心本性,这才变作了今日的这般模样。而那时,本该是我去的……”
星执以双指阻上了元清雩的唇间,叹息道:“我知道的,我也从未怪过他,胤是我的好哥哥,永远都是。”
元清雩心疼得停滞了呼吸,他感觉眼角有些酸涩,遂把头扭向了别处,缓了一缓,哑声道:“星执,那鞠良初于你的身上下了彼岸劫,你我二人从此,从此再不能相见了!若有违誓,你和这怀、垣、汕三城之民的性命便不保了,我……”
星执怔住,良久,回过神来,痴痴道:“你莫说了,我晓得,晓得……”
元清雩紧紧地将星执裹入怀间,兀然泪流不止道:“星执,是我不好,没有护得了你,我无能,竟解不得这彼岸劫,我……”
星执失魂的吃笑道:“这是命,是命……”
风愈大了,卷着人的泪,红得像血,遗失进尘埃里,淹没了湿痕。
元禾五年,孟冬。
西漠二十万大军撤出三城,轰轰烈烈的东征大战就这样默然退幕了。
上渝之主归銮皇都,册民家女赫连氏星执为辰淑人,居镶宜阁。
辰淑人一夕不慎,竟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敕令将其永生永世的禁足于镶宜阁内,不可逾出半步。
元清雩砸玉磬,摔金盏,怒骂着喝退了所有的宫人侍婢,于无人处,独自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不自已。
他记得,有一次星执玩火,一不小心将小茅屋的后厢房给点着了,笑爷爷罚她头上顶着一碗酒站四个时辰,元清雩和微生胤看得心疼,便偷偷的带了星执翻墙逃去。三个人疯逛了一整天的庙会,晚饭回去时,笑爷爷拉着脸,用烟杆一个个的敲着他们的脑袋道:“小猴崽子们,敢作就要敢当,有胆做错事,便该有心承担后果,逃避责任,不算好汉!你们几个,一会儿吃完了饭,都给我蹲墙角上面壁思过去!不写出一篇悔过书来,今儿晚上谁也甭想睡觉!”那天夜里,他们几乎是四更天才磨磨蹭蹭的写完了‘悔过书’,万妈妈边絮叨边给他们放床帏,心疼的说:“都熬成小乌眼狗了,还不快睡!”
少年时光,无忧无恼,多好!
夜半三更之时,他轻抚着镶宜阁的高而寒寂的深深宫墙,喃喃絮语道:“星执,星执,对不起,我再不能把你带走了……”
镶宜阁中平日里总没有什么声响,就好像,里面锁着的,本就是一阑寂寞,一息轻叹,再无其他。
偶尔,也会自那阁上传出来一阵极其忧哀婉转的笛音,空旷且辽远,如百灵鸟一般的悠然生怡,甚是好听。
开始,还会有人于此驻足听上一会儿,后来听惯了,也便再无人理会了。
星执拈着一支白玉雕成的横笛,怔怔的出神,这笛子,是那年她十四岁的生辰时,胤送与她的生辰礼物。那玉是他们三人上山采药时寻到的,胤便一刀一刀的亲手刻作了这支横笛,他说,深山里百灵鸟的叫声,也同她口中的笛子一般的悦耳,快乐。
如今,笛尚在,人尽已非。
夜深了,烛影凄凄。
侍女小鸢蹙眉劝道:“娘娘,该就寝了,早些睡吧!”
星执痴望着窗外红墙,低声道:“天越发的寒了,他可有加衣,可有穿暖?”
小鸢亦望向窗外,不解道:“陛下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守在镶宜阁的宫墙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却从不进得半步来,既然陛下如此的舍不下娘娘,那,又何不解了娘娘的禁足,入了这镶宜阁呢!”
星执一笑,缓缓道:“你不懂。其实,就这样,我在墙里,他在墙外,我伴着他,他陪着我,我们隔着墙,离着窗,一夜一夜的相守相伴,如此一世,也挺好。”
元清雩开始纳妃,雍夫人、琪夫人、熠美人……一个接着一个的,争奇斗艳,千娇百媚。
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同那女孩儿有丁点的的相似,鼻子或是眼睛,眉毛或是嘴巴,她的影子,萦回在他的梦中,日日描摹,唯恐有失。她们,永远也不会是她,这世间无与伦比的独一无二的她,他的星执。
但凡宫中之人,都知晓,陛下有一个习惯,便是无论他如何宠爱一个妃子,也定然是不会留她于寝殿过夜的,陛下十数年如一日的,独宿于南窗殿内。
如此,便有一件奇事私下里在内宫中传开了。据说是,有一日一个小太监半夜时去殿内因事请旨,见殿中空无一人,陛下的衣被折的整整齐齐,人却没了踪影,第二日早朝,陛下依旧由南窗殿更衣上了朝,那半夜中陛下的踪迹去向,便也就无人可知了。
宫人们都看得出来,陛下于那些美人们是宠而不爱的。他总是将所有的宫女侍卫都支开喝走,然后独自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静静地发呆,一呆就是整整半日,不许任何人上去打扰。
镶宜阁闹鬼的风波渐自传出。夜里偶有宫人太监打从镶宜阁宫墙下经过,几次都见到有一个黑影半伏在墙边,待走得近些竟也就消失了,于这怨气哀长而又荒芜萧凉的深宫偏苑里,人们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鬼,便再也没人敢靠近那苑墙了。
元清雩站在阑干前,看着冬去春来,一片新绿,默然成痴。他于怀间贴身处取出一把银铃小项锁来,轻轻拿在掌心,摩挲着那上面刻着的‘星环’二字,低喃道:“星执,春又到了,青田岭上的织鸢花此时应该又过膝了吧,我们,何时还能一起去放风筝?”他蓦的失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星执,我,想你……”
他和他的星执离得那么的近,近到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宫墙,却永生永世也不得相见,那么的遥远,远到此生的尽头。他的星执,他再也看不到她,抱不住她,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天荒地老,一日日,一夜夜,思着她,念着她,在无人的宫墙下,轻轻絮语:“星执,你可还好?”
元禾十四年,暮冬。
天出奇的冷,寒入骨髓。
辰淑人病了。
也不知怎的,此事竟然会惊动到了陛下,陛下大概是念在她入宫多年的份上吧,于是派遣了全国的能人医士进宫,前来为她诊治,到处张榜求医,很是动众。众人皆想不明白,一个如此不受宠的淑人,何至于此,但若说是陛下喜欢她,那又为何直到此时,他却还是连一眼也没有去看过她呢?
可惜,举国的名医也没能挽留得下一个寂寞女子卑微的生命,辰淑人愈病愈重,已将在弥留之际了。
正值此间,陛下却不顾得倾朝大臣的抵死反对,一意孤行的要开启护国命脉的聚魂珠之灵力,却不知是要救护什么人的性命宿劫。任何人也阻拦不了陛下的执拗和决心,他终于闭关启阵,祭开了聚魂灵珠。
三日后,辰淑人于潇潇雪雨中,悄然而逝。
陛下亦闭关失败,闻知此息,即‘哇’的一口腥血呕出,再不省人事了。
自那之后,陛下大病一月,他遣散了所有的宫人侍婢,从此闭宫不出,罢朝修养,再未见过一人。
只是又有人听到镶宜阁偶有人声作响,可早在辰淑人去世之后,陛下就已经下了严令,至此封闭镶宜阁的宫门,任何人也不可以靠近,这响动让人不由得又想起了闹鬼的旧事,便更无人敢去探寻那座鬼宫了。
元清雩独自一人住在星执曾经住过的地方,守着星执曾经守过的寂寞,看着星执曾经看过的四季,抚着星执曾经抚过的红砖,斑斑斓斓,高高的四方宫墙,锁下了,一痕,一泪,一世孤念。他倾身伏于那宫墙之上,极认真的侧耳贴向墙面,听着那星执曾经诉说下的一字一言,她许下的心愿,他都知道,都知道的,她说,清雩,织鸢花开了,我们一起去放草鸢吧,然后再到半山寺吃烤白薯,好不好?那许愿树上的红丝带,我要挂得很高很高,可是,笑爷爷说女孩子爬树不好看,所以,你和胤一同叠罗汉,帮我挂上,二婶说,那丝带挂的越高,许下的心愿就会越灵,你们可得挂高些才行呢!
他吻着她滴落下的泪痕,凄然道:“星执,星执,我都对你做了什么,竟会将你于这深宫之中囚困了一辈子……”
元禾十五年,初夏,柳絮乱飞,拟如尘雪。
五个月后陛下的第一次临朝上殿,众人惊恐之至的发现,他们险些就要认不出他们的陛下了,过速的衰老和虚弱已经将陛下折磨得形容枯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死气透过那双浑浊无光的瞳孔,漫延至了他的心脏肺腑,吞噬尽了他全部的灵魂、精神,行尸走肉,亦不过如此。
元清雩临朝的第一道御令,即是出城行祭。
御驾行了大半个月,终于及时的赶至了青田岭,幸亏,没有误了星执的生辰。
四月十九,浣花节。
蓝尾忽惊新火后,遨头要及浣花前。
他走后两年,元禾二年,四月十九,星执的十七岁生辰,一场大火趁着月黑,从着剑光,吞噬尽了这片梦中的净土,笑爷爷引了来袭的二十余黑衣杀手掠岭而去,便再也没有回来,黑衣人的身份来因亦不可得知了。万妈妈拼死护着胤和星执跑出,却终是没能来得及将他二人亲手交于元清雩之侧,自那年起,星执就再也不过生辰了。
而今,又是浣花节。
满山的织鸢花被那场大火焚灭成烬,如同三少年的青春一般,灰飞烟灭,长大,是连环不醒的噩梦,不,是美梦后的清醒,天意弄人,命运的翻天覆地,湮没了少年们的笑声和嬉闹,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不归,故人无还。
多年前因大火而烧焦了的草地上,残烬之下又生出了许多翠绿如蝶的织鸢花,长的极盛。元清雩望着这一坡的绿草,痴怔了半日,他的指尖似乎是有些许的打颤,缓俯下身子,采了一大把的细长叶子的织鸢草,来来回回的极生疏的编着一只大草鸢,他忽落寞的笑了,还是星执心灵手巧哇,他和胤从来也没学会这编草鸢的手艺活,终还是编不成的。
小山坡前的茅草屋已经破败不堪了,他让人守在院门口,独自进了去。茅草屋长久的无人居住,蛛痕累累,已漏见了天日。元清雩扫蛛网、擦桌子,打扫着茅屋的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累了便咳着坐下来喘一会儿,打个舒展,再继续干,他忽然感觉,这是他为帝这十几年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日了。
他将墙边上挂着的三把木剑一个一个的小心摘下,仔仔细细的用衣袖擦拭干净,抚着那剑柄刻字,元清雩喃喃道:“星执,我于这在位的十五年间,前三年,从没近过女色,无论太后如何的威胁劝说,我只决意就是不纳一妃,甚至,至今未立后位,因为,我的妻子,今生今世,便只会是你。后来鞠良初说,她若得知我宠爱于你,她便以彼岸劫之毒阵害你性命,不得已,我纳妃无数,弃你于长门,纵是一世镇疆守土,清明天下,亦终落得了一个沉迷美色的庸君之名。可即便是这样,我仍旧不能将你放出宫去,你若离了我的视线,那鞠良初就一定会更加的肆无忌惮的。我只能这般的把你护在我的掌心,星执,对不起,这一困即是一生一世,黄泉碧落,再无可期。”
夕阳西下,酡红的醉日半掩着暮霭,映透了人脸。
元清雩来至屋后坡下的一处枯溪泉旁,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掘沟开流,搬石运土,清理起了阻塞许久的泉眼溪口。待到溪水潆潆出时,已是月起星满之际了,风铃溪悠然的伴着织鸢草玎璎奏响,宛如只作天上之曲,人间不闻。
月韵星华之中,元清雩温柔的轻拂着风的容貌,仿佛深埋于情人耳际的絮絮低喃:“星执,又到你的生辰了,可惜,胤不在。”
第二日,御驾马不停蹄地开往了西漠汗帐,微生胤的榻前。
元清雩拖着垂垂病体,一步一步走至君汗面前,只道了一句:“胤,我把你的星执带回来了。”
他伸手将一支白玉横笛郑重的放入了君汗手中,素以残暴闻名于世的西漠君汗微生胤此刻竟是双手颤铄,不能自已。
王后亦是忽怔,有一刻失神。她嫉妒,嫉妒星执所拥有的一切,一切的爱,和快乐。鞠良初想不出,这世间上竟然还会有如此嚣张灿烂的开怀的笑容,那女孩儿被元清雩和微生胤这两个高贵完美的男人同时无条件的宠爱着,她恨极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么一个没人要的贫贱子,凭什么,那女人有什么资格获得这许多的宠爱,而她一个堂堂的相府千金却求而不得,留不下元清雩一丝的怜惜,取不得微生胤半缕的真意,她不甘心,不甘心那女子的自由和纯真,鞠良初要锁住她的自由,剥去她纯真,鲜血淋淋的,只剩下这无尽的孤独和绝望,多活一日,她便多寂寞一日,那比死还要悲哀的寂寞,一生一世的折磨着她所剩无几的快乐,直至油尽灯枯,将这快乐,燃尽。
今日,赫连星执死了,鞠良初忽然觉得,怨,散了,她解脱了。
元清雩转身离帐,回朝后不久病重,弥留之际,他只一声声反反复复的喃叫着同一个名字——星执。
大殓时,只见陛下手中深握着一件饰品,众人好奇,能令一代君王至死难舍的宝贝到底是一个什么物件,一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陛下的手心拿出了那物件,是一把银项锁,锁上刻着‘星环’二字,众人不知所云,遂将项锁又重新放置于了陛下手中,同随他征战了数十年的涉羽剑一齐放置于陛下椁内,伴他入棺。
同年,西漠君汗微生胤亦薨于汗帐,寿岁三十又二,因其一生开疆拓土未有停歇,以至穷兵黩武,故死后谥曰‘靖武帝’,只这般一世勇猛悍然神鬼皆惧的威武帝王,至下葬时,陪葬于他的,便只有一支白玉如霜的稚拙的横笛,再无他物。
往生难鉴,何以诉离殇。。
人间八苦,最不过爱别离,彼岸轮回,红尘尽时,二世已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