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人群仰首等待了一会儿, 天空中不再有耀眼的花火炸开了, 他们于是说笑着慢慢散去。
言希咲站在原地, 人潮退去之后,那些她熟悉的刀还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清光,面具呢?”
“面具?什么面具?”加州清光眨眨眼, 小姑娘的眼神落在加州清光胸前,那里的衬衫崭新而平整。
“主人?”加州清光陡然贴进脸庞, 在小姑娘眼前挥挥手。
“啊?”她愣愣地缩缩下巴, “没什么,刚才人太多, 认错了......”
“什——么——嘛——”加州清光真的要生气了, 鼓起了脸像个青蛙,“连我也会认错吗!”
“啧, 清光又在撒娇。真丢人。”
“大!和!守!安!定!你不说话脑袋会掉下来吗?!”
“会憋得难受到脑袋掉下来也说不定。”
“那我现在就给你打掉!”加州清光挥手丝毫不留情面地打了一下大和守安定的后脑勺, 悠闲吃糖霜山楂的大和守安定被打得向前一个猛子扎过去。
“你给我打掉了!你这个家伙!”大和守安定手里的纸袋整个儿垮在地上。
“就是要打掉!”
“我把最大的留在最后吃的!你还给我打掉!”
“怎——样——”
“很大还是被打掉了吗?”
“青江殿下,弟弟们还在。”
“什么?”
“一期一振叫你闭嘴。”
“哦。”
刀剑们吵吵闹闹, 像任何一家出来游玩的本丸。鹤丸国永将恶鬼面具反推到脑后, 柔软的鬓发被风吹动着搔过下颏。他一身白衣裳, 远远跟在后面,哼着不成调的滑稽歌谣在灯火摇晃的街头慢慢行走,脚下的木屐发出散漫而有节奏的咔哒声。
“鹤丸。”
“嗯——哎??!!”鹤丸国永闻声一回头, 被迎面扑来的滑稽面具吓得向后一倒, 对方摇摇脑袋, 又凑近了几分。
“三日月啊......”鹤丸国永的声音又恢复了散漫与愉悦。他甚至将双臂枕在脑后,宽大的衣袖像水沿着腕子流下来,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脑后的面具,代替了他不成调的曲子。
‘“嗯嗯~是老头子没错。”三日月宗近推起面具,露出笑眯眯的一张大脸,他抄起手跟上鹤丸国永的脚步。“今天真不错呢~”
“嗯——是即使没有惊吓也还不错的一天~”鹤丸国永扬扬尖尖的下巴,眯起眼睛笑起来,白色睫毛颤抖着,满身少年气。
“哈哈哈,鹤丸还是如此执着于惊吓呢。”
“没有惊吓的话,生活也太——无趣了点,像白开水。”鹤丸说着咂咂嘴,好像真的咕咚喝下一口淡的不得了的白开水。
“是这样吗?”
“当然!没有接连不断的惊吓来提醒的话,总是会一不小心就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人世间呢。”鹤丸国永的白衣与周遭浓重的尘世气息格格不入,他像是这一幅盛世欢庆图的外来者,被硬生生剪切粘贴进来。
“那么——”三日月宗近哈哈笑起来,“明天一定是鹤丸喜欢的一天。”
“哦?真的吗真的吗?”鹤蹦跶起来,“明天有何惊吓?请务必让我也参与其中!”
“明天有小姑娘的订婚庆典呢。”
“......”
“是个大惊吓吧,请了老爷子去吃喜酒呢!哈哈哈。”
“......”
“不如拜托小姑娘携你我同往。这一天不知是否足够记入鹤丸的人生惊吓事件簿里呢......”三日月宗近低下头,敲敲下巴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
“你说呢?鹤丸?”
“哈......哈哈哈。”鹤丸国永挠挠头,干巴巴地大笑起来,金红的眼睛夸张地眯成一道月牙,什么都没有答。
“三日月!”远处的今剑坐在岩融肩头,做出一个十分高难度的一百八十度转体,摇摇欲坠着向落在后面的老刀挥手,“快一点哦!马车要来啦!”
“嗨~嗨~”三日月宗近慢悠悠的招手回应,也不见加快脚步。今剑气嘟嘟地叉着腰,又想抱怨三日月,眼光一闪瞥到了后面的鹤丸国永。他的面容是柔软的俊秀挂,唇薄而粉,永远神采奕奕地翘起来。不闹腾的时候有种冷静而咄咄逼人的锋利感。今剑轻轻缩瑟,眨眨眼再看的时候鹤丸国永又挂上大而狡黠的笑容。“什么嘛......居然看错...”小天狗敲敲自己的脑袋,扯着嗓子又叫起来,“呦吼!三日月!不要到处张望了!快一点!否则就把你丢下!”
“知道啦知道啦~”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地应下,又催促身边哼着歌的鹤丸国永,“动作要快一点啊,鹤丸。”
“好。”
“不然,就要被丢下咯。”
“不会的。”
鹤丸国永放开了步子,红黄的灯火和人群从他身边掠过又被远远甩在身后,风把柔软的白发吹起来,他把面具又拉回脸上,躲在面具后就不必再微笑,只露出一双金红的眼睛镶嵌在鬼面上。
“才不会呢......”他好像这样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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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本丸里一片甜美的寂静,初春的夜风里带着草木香,微凉得恰到好处。言希咲关上了灯,躺在黑暗中出神。
她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那里在黑暗中似乎渐渐扭曲,随时有鬼魅能撕裂空气钻出来一样。隔壁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秋田似乎在模模糊糊说什么梦话,咕噜咕噜黏糊糊地叫了两声大人又归于寂静。
要拿他们怎么办呢。
她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在明天的订婚宴上解决一切,这一往吉凶尚且难测,她没有什么可怕的,唯一动摇的是他们的去处。
承诺过带着清光和秋田一路走下去。
不管她承认与否,在她的心目中清光他们早已经不是“刀”那么简单,如果真的将他们留在这里,而她回不来的话,这些孩子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如果这跟着她赴这一趟险,她又不能保证他们能平安活下来。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升上半空,变成庞大的怪兽,沉默着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如今她实力不比以往,有清光作为助力的话胜算也就能多一分,但是...
至于在这座本丸......
渺小的女孩躺在空荡荡寂静的房间里闭上了眼睛,她被莫测的未来压得喘不过气,于是侧过身子,悄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藏在黑暗里。
“大哥......”她假装兄长在身边,一只手向一边伸出,“...要怎么办呢?”
我打不开瓶盖,我交不到朋友,我学不会法术,我找不到父亲。
这一次,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大哥......要怎么办呢?
命运的怪兽悬浮在半空,它在黑暗中沉默着俯下身,张开大口舔舐着蜷缩成一团的女孩,只等着时机一到就将她吞吃入腹。
女孩子再次准备自己抗下所有事情。
“主殿......”门前传来几不可闻的呼唤声。女孩子猛地张开双眼,双眼中没有迷茫与徘徊,她定了定神,披衣起身。
“果然已经睡了吧......”一期一振无奈地摇摇头,暗道自己真是被弟弟们闹昏头了,还真的大半夜来找她。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有事吗?”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叫住转身的一期一振,青年水色的发丝蒙上月光,被她叫了一声,正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漫画一样死板温柔的脸上露出难得的不同表情。
“啊......主殿,深夜叨扰,真是非常抱歉......”
“有事吗?”
“是弟弟们,想要拜托您念故事,所以我来碰碰运气。如果您已经休息了就...”
“走吧。”
“嗯?”
“走吧。”小姑娘不知抱着怎么样的心情,似乎有点悲戚又十分平静,慢慢挽起长发,提灯走出了门。她回身关门的瞬间看见连接着书房与起居室的门开着,加州清光站在门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一手好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皱眉看着她。
“没事。”她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加州清光勾起唇,低头轻轻拉上了障子门,放下刀退回了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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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公主和龙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她念完最后一句,眼光落在故事末尾小心翼翼的署名上,五虎退三个铅笔字已经被摩挲的有点模糊。
是个没有王子也没有骑士的故事。
只有骁勇的公主和善良的恶龙,被绑架的公主在斩杀恶龙的过程中与龙相爱。总的来说是个幸福美满的故事。
她轻轻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在五虎退的枕边。粟田口的寝屋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小朋友,各色毛茸茸的脑袋都埋在被褥里,乖乖闭上了眼睛,还有来串门听故事的今剑,正枕在鲶尾的肚皮上睡得香。
“主殿,太感谢您了,这样包容弟弟们的任性。”一期一振恭敬地弯下腰,非常感激地向她行礼。
“无妨。”小姑娘没有正眼看过去,她正垂眸将迷迷糊糊争抢一床被子的包丁和平野分开,然后把其中一个抱去其他被子里。
一期一振意料之中没有得到正视的目光,也不气恼,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温吞地笑了笑,抱起今剑打算送人回去。今剑被抱起,迷迷糊糊张开眼睛看到是一期一振,懵逼着和一期一振对视了两秒突然埋头扑扑腾腾挣扎起来。
“今剑!”一期一振抓不住泥鳅一样的小天狗,眼看着小朋友就要掉下来,言希咲赶紧伸手一把把今剑接在怀里。一期一振空了怀抱,女孩子接过今剑的瞬间小臂滑过他胸前,几乎要站进他的臂弯中。他看着小姑娘抱住今剑慢慢晃了晃,于是轻轻捏了捏指尖,低头捡起她蹭掉的外衣。
作为人的身体,并没有被除了短刀以外的人这样接触过。一期一振眼神变了变,这样熟悉的温度是作为刀剑存在的自己曾经占有的。
小天狗眨巴着大眼睛呆兮兮地窝在女孩子怀里,好像还没清醒。看看女孩子,看看一期一振,半晌才咕咚咽了一口口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做......做噩梦了,抱歉。”
一期一振看着女孩子展示出与外表非常不和谐的强大臂力,一手托住今剑一手接过他手里的外衣。还有闲心问今剑做了什么噩梦。
“就是......”今剑搂住女孩子的脖颈,学着秋田的样子小腿一盘,紧紧“长”在女孩子身上。小天狗悄悄瞥了一眼一期一振。“梦到一期一振要拐卖我。”
“......是梦而已:)”一期一振不不知是想安慰今剑还是想安慰自己,心里暗暗一个回旋踢把今剑踢飞。
“唔......阿咲,我悄悄告诉你。”今剑趴在女孩子耳边小声说秘密,“本丸流传着关于一期一振的那句话。”说着扭扭身子催促小姑娘带自己离开一期一振的视线。言希咲失笑着朝一期一振点点头抱着今剑走出门去。
“歌仙说,一期一振这叫做幼吾弟以及人之弟。宗三听到之后脸都变了。”今剑蹬蹬小腿,“而我,石切说没有兄长保护我的话我就要自己多多注意了,绕着一期一振走~”今剑对自己的懂事很得意。
“好好,那今剑真是太厉害了。”小姑娘低头蹭蹭今剑软绵绵的发顶,将他交给了开门接人的小狐丸。
“阿咲~”小狐丸拎着今剑,今剑挣扎着挥挥手,乐呵呵地道了一声晚安。小狐丸也点点头,却见女孩子似乎有什么心事一样没有看到他就转身走开了。
“我的主公大人啊~这是又想着自己扛?”髭切的声音响起在拐角处。软绵绵的带着三分睡意,言希咲觉得他好像还轻轻打了个呵欠,上翘的尾音拐了个弯淹没在模糊的喉咙里。
“怎么还不睡?”小姑娘假装没有听到髭切在说些什么。退了两步退回拐角处,髭切果然躲在墙壁的阴影中,双手抱胸,脑袋倚在墙壁上打瞌睡。“这么累吗?”
“还不是因为,”髭切快速眨眨眼,下垂的眼角让他看上去很是良善。“我的主公大人太让人操心。”
“嗯,快去睡吧。”小姑娘挥挥手,示意不想再说下去。退回走廊上打算离开。“哦呀,现在就离开可是不行的哦!”髭切突然伸手,勾住女孩的肩头将她又拉回暗黑中。他借着身高的优势将下巴抵在女孩肩头,唇畔靠在她的耳廓,“我们的话题才刚刚开始呢,听话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失礼地离开哦。”暧昧一时暗自滋生。
“髭切......”小姑娘并没有髭切预想中的害羞反应,反而是非常冷静地扒开他的手臂,“你......”有病吧。
“啊——欠!!”髭切撩妹撩到一半,不争气地猛然打了个喷嚏,暧昧气氛被一扫而空。
“.......”小姑娘眼神微妙。
“啊,抱歉抱歉。”髭切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地道歉,“主公你的头发扎得我好痒~”“弟弟丸就没有。”揉揉鼻尖,歪头温软地笑起来。
所以说是在弟弟丸身上演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小姑娘不想看痴呆,转身准备远离他。
“主公~”髭切干脆叫她,“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什么?”
“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抢亲什么的,一定要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出场才帅气呢。”
“哈?”
“牧师说,还有任何人对这对新人的结合有异议吗?整个礼堂里一片安静,这个时候男主角打开了教堂的大门,大声而帅气地说‘我不同意’,然后带着新娘就逃走了。”髭切导演托着下巴努力安排即将发生的事情。
“什么跟什么......”
“然后,新娘子就被藏起来了,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的地方从此和男主角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髭切对剧本还算满意,拍拍手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男主角应该什么时间登场呢?”
“你消停一点。”小姑娘无奈地揉揉额角。“不要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怎么算是乱七八糟呢。”髭切拢拢肩头的衣服,“算是预先做一下准备吧。”固执的老头子执迷不悟。
“我的主公大人,既然那么肯定地告诉我说我是她的刀什么的,那么我怎么可以让她失望呢?”都已经建立起这样的信念了,我就有了保护你脱离忧愁与不情愿的义务。髭切说完这些话就不再做声,小姑娘愣愣地看了他半天,好像有所开悟,又觉得自己突然被弱鸡开导了就很不爽。憋了半天很不服气,又无话可说,只好干巴巴地问“膝丸呢?”
“弟弟丸在......在哪里呢?”“我的小主公,为我们的未来而忧愁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我们的打算呢?”
——“你是我刀。”她曾经这样说。
小姑娘为这句话所惊讶着,好像有人将她从紧闭的箱子里拽出来一样。有些刻意忽略的东西一下子被摆在眼前。她沉默了一会儿,髭切软软地打了个呵欠,好像十分困倦了,小姑娘于是从怀里摸出两个御守,放在拉起髭切抱在怀里的手掌,放进去了,又给握成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拍髭切躲在外套里的手臂。
“唔?”髭切摊开手掌,看着手心小小的御守,“是更加厉害的吗?”没有人回应,小姑娘已经慢慢走远了,脚步好像有几分沉重。
髭切抬起头看情绪不明的女孩,眨了眨眼,又问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那么主公......”他轻轻扬起声音,“那个剧本还合适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小姑娘心累无比的关门声从二楼传来,髭切眨眨眼,握着御守慢慢走回了寝屋。他拉开门的时候弟弟丸还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本体。
“咦?弟弟丸在等我呢!”
膝丸支支吾吾的声音被障子门关起来了,二楼的灯火晃了两晃倏然熄灭。
夜风清凉,房顶上轻轻响起几声像是猫儿踩过的声音,一个白色的身影轻盈地从房顶翻下来,他抖抖羽翼上的月光,扛起本体摇摇晃晃走远了。
“什么剧本,真是好烂好烂~”鹤的声音轻松又愉悦。“连订婚和结婚都搞不清楚~”他拐了个弯,走过池塘的时候丢了个石子进去,锦鲤被惊醒,摇动尾巴拍起小小的涟漪。
始作俑者一头扎进锻刀室。
云离开原地,月光重新变得白而亮。初春的本丸里恢复了寂静和甜美,一切美好正在酣睡,一切命运正在等到发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