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南和姜纭走过了天王林,他们没有去百千藏经塔深处探访三位大物的“论道”。姜纭不去是因为他对天师府以及吴玄宿是自信的,而谢淮南不去是因为她对姜纭是笃信的。
既如此倒不如肆意畅游一番。
天王林往东北约两三里的紫竹林便别有一番风致,这里少有经塔佛殿,成片的紫竹豁然立于陷空山下,从远处望去像一驾紫云莲华座。
姜纭停下脚步,看着远处不足百丈的紫竹林,不自觉间又背过手去,像个垂垂老矣的田舍翁,只是腰背挺得异常笔直。
他歪头轻笑,“这是另一位主角的住处。神秀圣僧的亲传弟子,居于紫竹林观音院的妙僧——普寂。”
谢淮南知道他说的主角是何意,弘基会上姜幼麟将与普寂高僧及太子殿下代表神州中的道佛儒二代领袖联袂供祈年香火。
原来这里就是举世闻名的法性寺观音院。
唤出紫金流华莲云座的普寂高僧竟住在这么一个小竹林里。
“走吧。”姜纭摆好姿态,一脸庄重的走近紫竹林。
佛音萦回,累累而振,生生不绝。
整个紫竹林内诵经声如洪钟大吕般煌煌远播。
只一人诵经。
但听佛音: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待得诵经声落,听得最后一句,姜纭才知这是《金刚经》第五如理见实分之品。
普寂停止诵经,整个紫竹林只有姜纭和谢淮南踩着满地的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和普寂捻动念珠的声音。
“普寂,别来无恙。”
姜纭看向二十丈外坐于竹庐前的普寂,他眼中透露出不同于寻常的光芒。
普寂停止转动念珠,眼睛猛的睁开,登时爆发出炽热的眼神,但随即一闪而逝。
“是你。”普寂站起身来,抖了抖落于白衣上的竹叶,赤足走向姜纭二人。
谢淮南自入紫竹林内还未开过口,她似乎觉得此二人应该认识。此刻她需要向普寂见礼。
“普寂师叔。”谢淮南小鞠了一躬。眼前这位赤足白衣的高僧当年可是凭一己之力将紫金流华莲云堵于黄河决口处,救了黄河下游百万黔首。那时他没有吝惜这来之不易的佛门神器,他心系的是天下人。此等人如何让人不尊敬?
“哦?云霞山的小娃娃……”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看向姜纭,笑道:“我和你碧玉妆师叔还有过一段故事。”
姜纭微笑,谢淮南却惊诧道:“普寂师叔莫不是竟是那个伤了师叔二十多年,让她发誓誓不下山的登徒浪子?”
姜纭大笑,摸了摸谢淮南的头,笑问:“圣母峰弟子隔绝世外,少经世事,望你见谅。”
普寂摆了摆手,“那都是过往了,前因我伤了玉妆,后果令我十年来境界毫无进益。”
“万fǎ轮回,概皆如此。”
姜纭歪头,“我突然觉得你能获得紫金流华莲云座也绝非偶然,你可不是一般的和尚。”
没有和尚像他这般无拘无束洒脱自如,一丝也不古板。
普寂带领着姜谢二人四处闲游紫竹林,原来从外看仅方圆几里的竹林内里竟然有如此大的空间,想必法性寺内也有绝佳的阵法大师。
姜纭率先开口,“太子殿下一直倾心天极斋,这是有数的。”
他用手指摩挲着谢淮南的手掌。
普寂把手拢入法袍,“我自然知晓。”
“你有什么打算?”姜纭停下脚步,随手揪下一片竹叶,吹起了《太平谣》。
“太平世间,太平世间,逍遥不顾神与仙,不思山水可就我,我自孤身就人间。对苍天,笑苍天,莫管九重天外天。”
普寂默默低眉听着这首古曲,有些怅然,“太平世间只不过是重重粉饰下虚伪的假象,实则你我都知道,甚至连相王都知道,如今的大唐几近帝基崩颓。”
“也不能如此说,就算太子不可,仍有相王。”姜幼麟将竹叶掷出,登时砍下一棵竹子来扛在了身上。
“你砍我的竹子做什么?”普寂圣僧微微皱眉,有些埋怨,身长九尺的他皱起眉来有些不怒自威。
“听佛音啊,我闻世人言,普寂圣僧诵经如洪钟大吕,连他紫竹林的竹子都深谙佛道,不知是否属真,我赶明儿切开听听。”姜纭一片一片的揪着树叶,谢淮南大笑。
普寂轻笑,摇摇头,“相王也绝非圣主。”
“太子殿下身无龙威难镇天下,相王又平平无奇,此二位皆非明君。”普寂看向远处自陷空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声如雷震。
水潭清澈而冷决,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发出一片五颜六色的光。
“陷空山景色确然不错,难怪你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也不腻烦,这可是块龙气顶出之处。”姜纭啧啧生叹。
谢淮南先前在他二位讨论皇室宗嗣之时未敢接茬,此时才道:“古有传言陷空山下有一无底洞,乃是金鼻白毛老鼠精的洞府,也不知是否属真。”
姜纭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发,也不做声。普寂圣僧仰天大笑,“小娃娃,若是这陷空山下有妖异,我岂能觉察不出?”
谢淮南蹭蹭姜纭的手,歪着头淡笑道:“说不定这老鼠精有什么法器可以遮住师叔的眼呢?”
普寂摆手,再笑一声,便没了动静。
“你凭什么认为这兄弟二人皆可为天子?”姜纭轻道。
他也并不希望此处有别人将言语听了泄露出去。
“不可说不可说,佛有百千万亿诸般不可说不可做之事,谁登基,登谁的基,都与我何干?”普寂撩起白袍,一点地便飞起跳入水潭中。
姜纭见多说无益,便道告退。
普寂看着姜谢二人离开的背影,大声道:“别把万事万物太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守护好要守护的人保护好要保护的事也就够了。”
姜纭微怔,边走边笑:“尽是些放屁的话。”
普寂轻哼一声,目送他俩离去,看了一眼陷空潭底,一片漆黑看不清底边真切,该不会真有老鼠精吧?
他摇头,拍水上岸,将手中的珍珠息业念珠共计一百零八颗皆扔入水中。
“不管你在不在下面,这珠光宝气之物我都是不喜欢的。如果你正好在下面,那正好祝你早消业障转投佛胎。”
他转身离开。
……
“怎么你刚才和普寂师叔吵起来了?”谢淮南抱住姜纭的手臂,轻晃了晃。
姜纭摇摇头,“普寂此人心如渊海,难以估量,我此番虽看似与他交谈不少,实则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未探得。”眼前依旧是无边掩映阳光的紫竹林,越是向前走就越显得孤寂十分。
“那不会影响三日后的弘基会吧?”谢淮南有些担心。
姜纭笑道:“普寂怎会不知此等大事之情理,哪能轻易撂挑子。我怎觉得你不像以前聪明了?这种问题也思量不出了?”说罢,他揉着谢淮南的秀发。
“如今已然有你,哪还用我事事亲力亲为?”谢淮南粲然一笑、
姜纭眯眯眼,突然伸手探往虚空,将秋籁剑横提了出来。
谢淮南微怔,紧接着急忙退后。
只见姜纭挥剑砍向普寂的竹庐,谢淮南大惊失色。
这既不是寻常农家的小茅草屋,也不是紫阳观里的道寝,而是货真价实的普寂圣僧的竹庐。
剑光从秋籁中射出,呈弧状疾驰而去,发出阵阵呜鸣。
整个紫竹林的紫竹无风自动,剑光周围三丈的紫竹皆被齐腰斩断,
剑光撞击在竹庐门悬挂的竹帘上。
“呜!”竹庐悲鸣,紧接着大金刚佛音骤然响起,竹庐下面的土地里爆发出一片如汪洋似的金光。
轰轰隆隆,金光继续蔓延,又呈现出一种诡谲奇异的紫色,金紫交织在一起,煞是显得尊贵非凡。
谢淮南惊讶的说不出话,她很担心普寂圣僧会不会雷霆震怒和姜幼麟打起来。
而姜纭淡定自若,将剑负在背后,满意的看着即将拔地而起冲天而去的竹庐。
“冲……冲天了!”谢淮南的樱唇大张着,粉面因激动被染的通红。
果不其然,竹庐下的金紫光气一闪,便腾腾欲向空中飞去。
竹庐下的事物登时现出全貌——十八年前堵黄河决口的紫金流华莲云座。
谢淮南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普寂从陷空潭方向缓步走来,谢淮南看向普寂那古井不波的脸,心里十分忐忑,倒是姜纭看着普寂微微含笑。
“我从陷空潭边看到紫金光气时开始算起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想到你是怎么做到的?”普寂圣僧九尺长的身躯如天柱般直立于竹林中,白袍纤尘不染。
姜纭收起秋籁,将其隐匿于虚空中。
“就像这秋籁剑,他隐匿于虚空,就连我也看不见,但是我为什么可以将他召之即来呢?”
当是时姜纭含笑,歪头看向普寂。
普寂轻挑峰眉,有些不明所以。秋籁能和紫华比吗?紫华可是我自己的。
“紫金流华莲云座归根结底也是八荒十大神器之一,我的秋籁刚好也是,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应。”
姜纭眼中笑意不减反增。
普寂见罢,摆手示意他此时很不耐烦。“既然你唤出了紫华,那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
“哦?原来这莲云叫紫华?你给起的?有意思。”姜纭看向那朵闪烁着紫金光气的“云”,虽说是“云”,但却是固质,因为那“云”上还驮着一座竹庐。
普寂不吭声,姜纭也端起脸。
“既然你如此说,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我现在拜托你一件事情。这也是我最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
姜纭走近普寂。
“什么事?”普寂生出万千遐思。
“天极斋的李成器,需要你进行灌顶之法传其驭龙术。”姜纭看向普寂,脸色也说不上郑重。
“驭龙术?这八荒之内哪还有龙?”
普寂疑惑更甚。
“这你不用管,你当日得传承之时,肯定知道这世间还有龙。”
姜纭似笑非笑。
普寂有些紧张,他没再多问,踏地腾空唤近紫华疾驰而去。他甚至都没想怎么才能让自己灌顶一名道家子弟。
姜纭这才想起站在一旁的谢淮南,急忙走过去。
“淮南,还要继续逛么?”他笑道。
谢淮南没做声,只摇了摇头。
姜纭看得出她想问的东西很多,但是她不开口他就不会主动说,其实就算她开口了得到的也不一定是实话。谢淮南知道姜纭向来不喜欢多事之人,所以她选择缄口不言,她选对了。
姜纭横抱起谢淮南飞过天王林,飞往法性内寺。
他还得拜会另一位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