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寿堂乱了,整个北京城也不平静。市井小民也好,社会贤达也罢对军警伤人无不愤慨填膺,一时竟有1919年五四烈火重燃之势。历史如出一辙,率先拍案而起的依然是知识分子,而表现最为愤激的一群便是青年学生。海叔和同学们哪还有心情静坐书斋,纷纷走上街头奔走呼号,愤怒谴责列强的欺凌,痛斥段祺瑞执政府血腥镇压爱国群众的罪恶行径。这天一直到擦黑才回家,进了钱粮胡同东口,突然想起汤妮的伤也不知好了没有,于是向南一拐径直奔向孙家坑,那时候城里的胡同都是土路,这不长的孙家坑却是青砖漫地,南北两头都有路灯照亮。这在当年的北京是极为罕见的,原因很简单,民国时这条胡同里有些大人物,军衔最高的有原国民革命军的一位上将军长。著名的爱国起义将领,解放后曾任甘肃高官的邓宝珊先生也曾在这儿居住,北平解放后,周总理、叶剑英、聂荣臻、林彪和陶铸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曾造访这里。
海叔迈进巷口,头顶的路灯半死不活地洒下昏黄的光芒,胡同里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有。也难怪,这年冬天格外冷,虽然已近春分依然天寒地冻,人都猫在火炉边没事懒得出门。海叔加快脚步眼瞅着快到了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前面是陆良海先生吗?”
海叔回头一看,两个陌生人正朝自己慢慢走过来。海叔疑惑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走在前面的一个身材魁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嘻皮笑脸地说:“有人想请你去喝茶。”
海叔一看就知道不好,他是北京大学学生会的骨干,这两天为筹备“三?一八死难烈士追悼大会”一直在四处奔走,肯定是被当局盯上了。海叔毫不犹豫撒腿就跑,前面不太远就是隆福寺了,那里店铺饭庄一家挨一家人多热闹,对方多半不敢公开绑架学生吧。
“站住!”
后面两个人紧追不放,越来越近,眼看到了木头电线杆底下,说话就能闯出胡同了,海叔突然小腿一疼,人一下就摔倒了。原来被那个练家子撒手一个铁球砸了个正着。
“还跑吗?”他慢慢走过来狞笑着说,“本来想你乖乖跟我走就算了,你偏让老子费事,那我只好就地给你放血了。”
说着他顺手往后腰一摸,抽出明晃晃一把匕首,俯身下来照定哽嗓咽喉就是一挥,海叔眼睛一闭:这下可完了,谁知就在这时,那个凶手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从海叔身后飞出个彪形大汉来当胸又补了一脚,那家伙想是肋骨都被踹断了,顺嘴喷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闭竟然死过去了。后面跟着那位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想逃都动不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抖得浑身筛糠:“不关我的事,都是我们老大,就是他逼着我来的……”
海叔这才发现救他的原来竟是汤妮的哥哥大龙,就见他犹如凶神下凡,大声喝问:“别等我动手,说!”
原来躺地下那位是天桥东霸天张德泉的大徒弟,收了不知什么人一百块现大洋,要陆良海的命。
大龙见也问不出更多,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滚,再让我看见要你的命。”
“是,是,多谢好汉饶命,我连夜就离开北京,永不回来了。”那个家伙如蒙大赦,脸肿了半边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真信他的话?”
大龙把海叔扶起来:“你脸上挨了一刀,好在是皮肉伤没大碍。走,跟我家去让爹瞧瞧。”边走边说,“躺着那位让我踹到心口上,活不了了,东霸天这种人心狠手辣,大徒弟把命送了,身边这小子还敢回去?”
汤妮一见海叔满脸是血地进来,惊得大声喊了起来:“爸,快来!”
赛轩仔细察看一下伤口,脸色一下阴沉起来:“好狠的东西,这家伙上有毒。”
“啊?”汤妮吓得变颜变色。
赛轩瞪了她一眼:“慌什么,这点小把戏还难住我了?小菜一碟。多则三天少则两日这点小伤就能收口,只不过怕是得留下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龙把经过讲了一遍,赛轩眉头慢慢皱起来:“陆少爷肯定被仇人盯上了,有一回就怕有二回,那个院子不能住了。大龙,你这就过去让陈龙把紧要东西收拾一下,马上搬到咱家来,其它的以后再说。”
汤妮高兴地说:“好啊,我也去。”
大龙把眼一瞪:“你就别添乱了,再出来几个刺客我还得顾着你。”
汤妮一想也是,送哥哥出去拴好了门小跑着回来,一进屋就着急地问;“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海叔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女儿有多担心赛轩能看不出来吗,可眼下也不是细说的时候啊,他佯装不满地说:“行啦,他脸上有伤不能多说话。有什么事以后再问吧。”
赛神仙的医术的确了得,到三天头上海叔的伤果真好了,正好赶上北京各界召开“三?一八死难烈士追悼大会”。海叔和汤妮都有同学在惨案中牺牲,是铁定要参加的。赛轩放心不下,吩咐大龙跟上以防意外再次发生。陈龙也要去却被老爷子拦住了:“你留下看家,我得去恒安堂。”
下面发生的事情是陈龙告诉我的。在离开家乡以前我从没见过他,只是从太爷爷嘴里知道,他比海叔年长12岁,而海叔的母亲王婉兮又比他大七岁,一直是把他当成弟弟看的。就是这个辈分还让我挨了一顿训。我们家乡的规矩称呼长辈不能直接道人姓氏的,比如绝不能说“陆良海叔叔”,只能叫“海叔”,所以初次见到陈龙的时候我老老实实地喊了声“龙爷”,谁知他当下就翻脸了:“怎么,拿我当什么人了,青帮、恶棍还是土匪头子?”
当时真把我吓着了,小心翼翼地问:“那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咱们革命队伍里哪有叫‘爷’的,直接叫名字,叫我‘陈龙’,明白吗?”
刚开始我还不习惯,总有些大不敬的感觉,日久天长叫顺了嘴反倒觉得挺亲近。全国胜利以后第一次回到故乡,聊起离家这些年的往事,开口“陈龙”闭口“陈龙”,有些老人直骂我没规矩呢,你说是不是挺有意思。
赛神仙是个尽职敬业的好医生,每逢轮到他坐堂应诊,必是很晚才回来。今天可好,在恒安堂呆了顶多一个时辰就收工了。陈龙见他这么早回来颇感意外,没等他发问,赛轩先开了口:“你跟我到屋里来,我有话问你。”
两个人在客厅落座,赛轩一脸严肃开门见山:“你跟陆少爷多久了?”
“大约他三四岁的时候吧。”
“这么说来他家的事你都清楚了?”
“差不多吧。”
赛轩神情凝重地说:“你们都是作风正派的年轻人,从不惹是生非,竟然有人要花钱买你们的人头,这没道理呀。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一种可能……陆少爷在家乡是不是有仇人,你知道吗?”
姜还是老的辣,赛轩果然一猜就中,陈龙闻听此言顿时心头一震:“还真是有。”
“你能不能告诉我,”赛轩诚恳地说,“我不是怕事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把你们接到家里来,你大概也觉出来了,汤妮对陆少爷已然有了爱慕之意,我就这一个女儿实在放心不下。”
陈龙觉得老人家发问虽然有些唐突,但父女情深无可厚非,便将东西两府结下的冤仇细细讲述了一遍,赛轩一生可谓见多识广也被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阴险歹毒之人。他心情略显沉重地说:“照这么说,来的刺客八成与陆方晓父子有关,你们在北京既然被他们知道了,以后要多加小心,晚上最好不要出去,如果实在有事叫上大龙千万别客气,有他陪着我才放心。”
陈龙一向忠厚,谁对他好自己也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赛轩几句话把他说得心里暖暖的,感激地反过来宽慰老人家:“您就放心吧,我们一定听您的,大龙哥的本事一脚能把活人踹死,有他保镖保准没事。”
“那也不能大意。”
看着赛轩仍然有些放心不下,陈龙有意把话题岔开:“对了,我大龙哥说过他一身的功夫是家传的,那岂不是您比他更厉害?”
“我倒是会两下防身的拳脚,可那也是他教的。”
陈龙一听忍不住乐出声来,赛轩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自古家传都是老的教小的,到您这儿反过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嗐,忘跟你说了,他不是我亲生的,”赛轩笑了起来,“传大龙功夫的是他继父。”
陈龙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着您爷俩长得不大像呢。”
“你还记得吧,我说过庚子年间我在五里店救下个叫童素的练家子,后来成了大龙的继父。”
“记得。”
“大约十来年前吧他病得厉害,等我得着信赶去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他把大龙托付给我,让他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头,改口叫我“爹”,然后把几张纸交给我,上面写明了他自己的身世。”赛轩说到这儿,有些动情了,“想不到我今生能有这么孝顺的一双儿女,也许是苍天看我可怜,冥冥之中对我的恩赐吧。”
“那大龙哥怎么还住乡下呢?”
“他在五里店有家小,还有老童家祖辈传下来的几亩地,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哪能丢得下呀。”
“可种地终归是辛苦,再说汤妮早晚是要嫁人的,您这份家业,这么大个院子将来不都得传给他吗?”
“还用传?这院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我不过是个借住的房客罢了。”
“啊?”陈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不信?你等着。”赛轩站起身去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拿出几页纸,“自己看吧,这是大龙继父亲笔写的。”
陈龙接过来,反复看了两遍更加吃惊了: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前面讲过恒安堂东家董阳有个堂弟,庚子年间杀了几个正在行凶的东洋兵,连夜翻城墙逃出了北京城,从此就没了消息,家里为他置办的宅子一直闲着,后来赛神仙就住了进来。万没想到赛轩在五里店救下的人竟是他,虽然命保住了可五官都移了位,瞎了一只眼,腿还瘸了,他是个孝顺孩子怕家里人看见伤心,索性不回去了只当死在了外头,年长日久的许就会把他忘了。当时大家问他姓名,他说叫“董素”,由于腮帮子挨过一枪,说话不清楚,在场的人全听差了,以为叫“童素”,他正想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也就将错就错了。
陈龙感慨地说:“东家感激你救了他高堂老母,却不知先前还救过他堂弟,而他堂弟临终前又把家小托付给你,这也算得上人世间一段奇缘了。”
奇缘?赛轩突然心中一动,问道:“你刚才说曾经被土匪绑上过山,还失去了妹妹,那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光绪死哪年春末夏初吧,她那会儿才三岁,要是活着也得像汤妮这么大了。”
“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陈龙苦笑了一下:“我连父母的模样都快忘了,哪还想得起来,光记得她后脖梗上有块胎记,颜色很浅稍有点发红。”。
“苦命的孩子……”赛轩望着他一阵心酸,“那座山崖足足得有三四丈高,多亏当时满地落叶荒草没膝人才没摔死,这也是天意啊。”
往事不堪回首陈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猛然间他惊诧地抬起头望着赛轩:“那个地方您怎么知道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