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哭了?”我伸手过去,轻轻替他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想扑入他怀里的冲动。不为缠绵,只为懂得。
“风吹得太厉害了。”他并没有承认,他又问我,“然后呢?你今年多大了?”
“20了,事情发生四年了,”我淡淡说道,“后来我跑去广东读中专了,三年没有回家。今年毕业了,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家了。”
“现在你爸妈呢?”他又问道。
“在家呢,还是一样,天天吵架,分又不分开,因为妈妈没地方去。”我说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后来……这种事还会发生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不会了,我现在晚上都不敢睡觉,我都在枕头下面藏着菜刀,他要是敢靠近,我就把菜刀拿出来,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我说。
“你还叫他爸爸吗?”多米又问我。
“叫,习惯了,不叫他爸爸,叫他什么?”我苦笑了一下,我说,“再没有比这句称呼更扯淡的事情了对吧?我们这种家庭,是别人没有办法理解和体会的。”
“怎么说?”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大江,两条大长腿在栏杆上晃来晃去,手并不抓牢,仿佛压根就不怕死一样。
“我爸和我妈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不是因为爱,是因为凑合,将就将就就这么过了。每天他们都要吵架,从小到大没有一天停止过,吵得厉害了就开始打,我爸拿脚踢我妈,我妈就用嘴咬他。我上小学的时候本来是体育特长生,因为他们以此打架,我帮我妈,我爸狠狠把我推出了门,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腿摔骨折了,后来就再也不能搞体育了,呵呵。”我说完了之后,自顾自地笑了笑。
“可是他们分不开,他们吵了大半辈子,天天喊着离婚,每天喊,每天还是照样过。我小时候常常躲在被窝里流眼泪,我在流眼泪的时候却听到了妈妈哭一样的声音,小时候我以为妈妈和我一样难过,直到那一次我和那个男生发生那事的时候,我才知道妈妈不是在哭。我这样说,你觉得奇怪吗?”我又问他。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我的世界比这个复杂多了,你想听吗?”他笑着问我,又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多米,你说幸福的人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问道。
“幸福的人……我好像见过一对,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从来不吵架,脸上一直发光,什么事都在一起解决,一分开就好像天崩地裂一样。可能那就叫幸福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我也没体会过。”多米悻悻地说道。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口中的那对人,就是靳凡的哥哥嫂子——靳言和潘如书。这都是后话了。
“我觉得我楼下卖煤气的那对夫妻很幸福,他们和我爸妈一样很穷,可是他们从不吵架,他们每天开着三轮车一起去送煤气,晚上回家就做饭,他们家从来不吵架,他们的孩子学习也特别用功。我每次经过他家、闻到他家飘出来的菜香的时候,我就觉得,做他们家的孩子一定特别幸福。”我忍不住说道。
“你想试一试幸福的感觉吗?”他对我眨了眨眼睛,那一刻我离他的脸特别特别近。我看着他的脸,忽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趁我不备,一下把我推入了江中,当我失魂掉下去的那一刻,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感觉我仿佛进入时空隧道一般,所有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快速放映,而我整个人一直在急速地下坠,完全失去了重心。
当我落入水中的时候,我心想我完蛋了,我一定死了,我不会游泳,喉咙里呛了很多水,我在水里不断地扑腾,忽然有一个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揽住了我的腰,一下把我带到了水面上。
我大力地呼吸,我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臂,当我濒死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求生的欲望那么强烈,原来我是那么不想死。
“放松!不然我们都得死!”他在我耳边大声地吼了一句。
我意识过来多米也跳了下来,他救了我而且一直在我身边,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无比踏实的感觉,我于是放开了他的手,任由着他把我拖到了岸边,我奋力爬上了岸,他于是也爬了上来。
我们湿漉漉地坐在江边的湿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的意识还处于一种恍惚的阶段,竟有一些失忆,完全忘记了刚刚发生过什么。
“幸福吗?”他转过头来问我,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脸,突然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像两个傻瓜一样。
“幸福,想死有人救的感觉很幸福。”我老实地回答道。
“想死能救人的感觉,也很幸福。”他看着我,笑笑地说道。
我们浑身都湿漉漉的,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站起来拉着我离开了那一片湿地,又坐回了堤坝上。
“你想听一听我的故事吗?”他问我,忽然表情里有些严肃。
“你说啊。”我拿手捅了捅他。
我们浑身都湿漉漉的,可我一点儿不觉得难堪,反而觉得欣喜,我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我就是不想离开,就想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聊,不停地聊。
“我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爸妈,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他们就被仇家害死了,还抢了他们的船。然后,那个害死他们的女人收留了我,我认她当妈妈当了二十多年。”多米说完,勉强笑了一下。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又摸了摸我的头,他说:“我叫她妈妈,她从小到大对我所有的严厉我都认为是一种爱,她培养我成为一名杀手,她让我帮她经营她的生意,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
“所以你看,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无法选择。如果我父母没有被她害死,我想我会像你所说的那样,或许我也会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也会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感觉。你说呢?”多米笑着问道。
“你好像比我更不幸。”我看着他的眼睛,同情地说道,又说,“忽然觉得我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了,比起你,我最起码见过自己的爸妈。”
身上不停地滴着水,这江水很脏,我们身上都脏兮兮的,风一吹,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拉着我从堤坝的围栏上跳了下来,他说:“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他的话让我浑身一怔。
“嗯,回家。”他点了点头,他说,“以后,你跟着我吧,我给你一个家,你要吗?”
“真的吗?”我看着他,目光忐忑而不安。或许人就是这样复杂,在什么都可以聊的时候,每个人都很纯粹。可一旦上升到实际,心就开始不安地揣测起来,有些无法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走吧。”他甩了甩头,径直往前走去。
“等等,”当我们下了堤坝时,我突然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脚步,扭头望着我,也许是看到了我眼神里的迟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看来你还有顾虑,你其实还是怕我的,你假装不怕而已。没事,我送你回家吧。”
“多米,如果我不跟你走,以后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我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点了点头,他说:“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一个能和我聊天不让我觉得烦的人。”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我不禁问道。
“有,但我们并不聊天,只在一起做事情。”他说,他又说,“以后你觉得难过想不开的时候,还可以找我,我陪你聊天。”
“多米……谢谢你,你看起来并不是个坏人。”我说。
“可你还是害怕了,你可以和一个陌生的男生睡觉,却怕一个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对吗?”他柔声地问我。
“没人希望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做朋友,我想你也一样。”我说。
他笑了,他拦了辆的士,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见我们两浑身都湿漉漉的,嫌弃地不愿意拉我们上车,多米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把枪指着司机问:“你带不带?”
当看到他拿枪像是拿烟一样快速而随意的时候,我彻底吓到了,我脸色惨白地跟着他坐在了后座,我心里暗暗地想,看来他真的是个杀手,他并不是吓我的。
“对了,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他手里拿着枪,淡然地问我。
“沐歆,木头的心。”我说。
“回家好好睡一觉,记住我的号码。”他说完,递过来一张湿漉漉的名片,昏暗的车厢里我看不清上面的字眼,惴惴不安地揣进了兜里。
“对不起。”我向他道了歉,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总觉得,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愿意给一个女生一个家的人。而我,拒绝了他的好意。
“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活着,对得起自己就够了。”他把头看向了窗外,又轻轻地说,“快乐一点,从今以后。”
“好。”
这一晚,多米救赎了我。他让我明白,原来我并不想死,原来我并不是最不幸的,原来那个家虽然残破,但依然是我避风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