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岁那一年发过一场高烧后,我眼里的世界就变了——那些原本屈居于人类之下的动物,在我的眼里拥有了鲜活的人类姿态。
不仅鲜活,还赤果果。
退烧后刚开始的那一段时间里,一脸天真的我曾一边扯着奶奶的袖子,一边指着一个挂在树上舔手背的男人,向她告状有人不穿衣服羞羞脸。我老眼昏花的奶奶和蔼地告诉我真相:那里趴着的是隔壁老王养的咪咪。
咪咪?那不是一只猫吗?这有手有脚的生物哪里跟我记忆里各种撅屁股对我的咪咪像了。
我茫然地还想跟奶奶说些什么,她却心疼地摸了摸我好像有问题的脑袋,说再带我去卫生所看看。被拉着离开时,我困惑地回头望了一眼,树上那个羞羞脸的男人正好狠狠瞪了我一眼,甚至张口轻蔑地骂了我一句傻逼。
我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委屈两个大字——能瞪人又能说话的,这分明就是个人!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发觉到我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可是,无论我怎么跟别人解释我眼里看见的动物真的是个人,别人却只当我是在说小孩子的玩笑,还会有人觉得,出问题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脑子。
然后我学会了沉默,让自己的双眼被迫接受这个崩溃的现实世界。
街道上,随时有一群不着寸缕的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混迹在衣着文明的人群里。
瞎眼。
想清静清静看看天空,还能看见好几个人张着手臂划过天空,就连七岁前平静的小河现在看来里面也挤满了人。
我的双眼无处安放。
同样是发高烧,高级一点的人能搓牌变赌圣,拥有超能力成为新世界的神明,最次的也能见个鬼……为什么好事落到我的身上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更糟糕的是,除了大街上看到的,我凶残的双眼连电视机里的动物都不放过——别人看到的动物世界,和我眼里的动物世界……是不一样的。正因为这样,当动物世界这部纪录片在小学风靡的时候,我一度找不到话题插进班级的群体里。
……我是该告诉他们,前天电视里的那条蟒蛇不想吃东西,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最近发胖了,还是该告诉他们,昨天那两头豹子之所以打架,不是旁白说的为了争夺地盘,而是因为其中一头豹子给他兄弟戴绿帽子?而且在大草原上,还有一群凑热闹的动物在围观他们打得死去活来,甚至还有一只狐狸一直在冲摄像镜头抛媚眼。
……这个动物的世界比大人的世界复杂太多了。
为了合群,为了不让奶奶担心,为了表现我是一个幽默的人,我曾用自以为很幽默的语气哈哈哈哈哈跟同桌讨论,昨天预告的北极熊不喜欢吃鲤鱼,可是偏偏那个拍片子的傻逼老是喂它吃鲤鱼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我就被彻底孤立了。
当初太年轻,不知道被孤立的原因不是我不够幽默,而是因为我太幽默了,幽默得不正常,所以在后来我不死心地又尝试了一次幽默地讨论——从那以后,我就读的小学一直流传着“二年级一班的叶三脑子有病”这个谣言。直到动物世界的热潮退去,我的大名才渐渐被其他班的傻逼刷了下去。
然后我学会了闭嘴,开始仰视那群什么都不懂的凡人。
偷吃大胖子同桌包子的不是隔壁班的小胖子,真凶是窗外那棵树上的贪嘴鸟。
品学兼优的班长家的猫透露,他昨天偷涂妈妈的口红而被他妈妈用棍子狠狠抽了一顿。
路边的那条野狗最近想尝尝新口味的X。
……
高冷得太过,结果我被孤立的更厉害。
七岁那年以后,所有的动物在我眼里都不堪直视。
七岁那年以后,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黑猫警长里的母螳螂,而是动物世界。
不会有人称赞我真厉害,不会有人夸我不一般,更不会像动画片里有只额头上有月亮的黑猫来找我,说我是拯救世界的女英雄,反而一个个都当我脑子有病。
所幸我眼里的现实世界虽然崩溃,书页里的世界却很正常。后来我渐渐地发现,能在我眼里变成人的只有活生生的动物,书里的死物,地上动物的尸体,那一颗颗鸡蛋等等都还是它们原本的模样。
总算能找到一个让眼睛休息的地方,我便开始励志当学霸,到后来,我考上了A市的大学,住进了大学宿舍。
因为宿舍禁止养宠物,头两年我的大学生活是平静的,我的眼睛也难得享受了两年的干净,不会时时长针眼。可是到了大二下学期的那一年,我的生活又开始变得水深火热——室友偷偷地养了一只仓鼠。
如果这是只雌仓鼠,我或许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跟它和平共处最后两年,可问题是,那是一只雄仓鼠,一只嚣张的雄仓鼠,一只常常在我面前遛鸟的嚣张的雄仓鼠。
自从那只嚣张的仓鼠察觉到我好像能听懂他说的话以后,就隔三差五地跑到我的床上来,嚣张地霸占了我大半张床,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笑嘻嘻地嗑着我买回来的瓜子,然后丢得满地垃圾,最后还要我来收拾。
我忍。
这只仓鼠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白天钻完晚上钻。有时候我大半夜地觉得不对劲,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大男人趴在我身边呼呼大睡。
我忍。
夏天的时候,那只仓鼠一边流口水一边向我评论室友的身材,冬天的时候,室友抱着他取暖,他笑得一脸贼像地蹭室友的胸,口水又哗哗流个不停。室友去洗澡的时候,那只仓鼠光明正大地钻进去看她们洗澡,而宿舍的妹子还笑眯眯地帮仓鼠洗澡,那画面,污到我想自戳双眼以死谢罪——
然后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附近的公寓租房子住。
暑假的第一天,把最后一箱子打包好,我跟室友与那只满脸不舍的仓鼠道过别,就拖着沉甸甸的大箱子往事先租好的公寓走去。
公寓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这里离热闹的街市有十多分钟的路程,算是个不错的位置,但房屋的年头有些长了,所以租房的价格便宜许多,正好在我接受的范围里。但是毕竟要多付一笔房租,还要为后面的生活费做打算,暑假的这两个月不可避免地要去打工了。我原本想象的晚上一边乘凉一边吃西瓜的悠闲暑假,算是泡汤了。
收拾完破旧的房屋,时间已经到了傍晚的时候。幸好房东留下的家具电器还挺齐全的,在我把从楼下超市买到的一堆吃食填满冰箱以后,我算着钱包里剩下的几十块钱,心累不已地叹了口气。
看来找份兼职赚钱是刻不容缓的了。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后,我就做好准备外出了。刚打开大门,我就听见隔壁也传来了咔嚓的开门声,我下意识转头一望,就见到了一张冷清的面容。
隔壁还有人住?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由得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掩藏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带出一丝妍丽,又含着寒霜一般的冷清。面容俊美好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合身的衣裤鲜少看到一处皱着。
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禁欲而节制的气息,让人生不出一丝靠近的想法。
他走出门口,就在他伸手扶上门框,准备关门时,他的视线看向了屋内,眉眼忽而温柔了下来:“lucky,我不在家的时候不要乱跑,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声音低沉又性感。
我一恍神,忽然又反应过来,lucky这个名字……好像是宠物的名字吧?
我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意识到自己盯着邻居看了太久,我默默地收回视线,低下身去系鞋带。只是在系的过程里,我没忍住又偷偷看了旁边一眼——邻居家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一名金发少年。
他双手环胸,懒洋洋地叠着两条长腿靠在门边,神色慵懒,一副刚起床的惺忪凌乱样。注意到我偷看过去的目光,那名少年顿时精神百倍地冲我龇出了尖牙,一双瞪圆的蓝绿鸳鸯眼尾看起来嚣张又迷人。
这家伙炸毛炸成这样,我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原形是一只猫。
邻居养了宠物,我感觉平静的生活要离我而去了。
我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血,面上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收回视线,系好鞋带,然后起身去锁门。就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那位邻居还一脸无奈地摸上了少年的头,柔声道:“lucky,快点回去。”
少年面上享受着邻居的抚摸,嘴巴上却不屑地哼了一声,嘟囔道:“我不过是想跟你一起去晨练而已嘛……万一主人你被坏女人看上了怎么办!”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听话地站直身体走进了屋里。
主人。
奴隶。
小黑屋。
摘下眼镜的男人褪去禁欲与冷淡,红绳紧紧缠着奴隶的身体,挥舞的鞭子,蜡泪徐徐流淌,粉红的气氛,暧昧的低吟。
噗。
不小心瞄到了少年一扭一扭的小腰,我顿时感到鼻腔一热。
叶三你要冷静,虽然你在A市已经清心寡欲很多年,但你好歹是见过不少好身材的资深老司机——我面无表情地捏住开始流鼻血的鼻子,再停在这里,迟早被邻居当成变态。而哄着少年进屋去的邻居关上门,他顿了顿,转过身与刚准备要走的我对上了眼。
一离开少年,邻居面上的表情就恢复成原本的冷清。我捏着鼻子、仰着头木木地跟他对视,还有一线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溢了出来,满手满脸的血。一时间,我不知道该退回去洗把脸,还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
啊,莫名其妙地在别人家门口流鼻血……肯定会被当成奇怪的人。
邻居扶了扶眼镜,他淡然地转开了视线,另一只手却朝我递来了一张纸巾。
……诶?
“擦擦。”邻居的嗓音一如他外表那般冷清,微微低沉,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撩人。
我一怔,听到他的话,面上不自觉地一热。我掩饰尴尬地低唔一声,又轻道了一句谢谢,这才接过纸来擦脸上的血。
正擦着,我注意到邻居又看了我一眼,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一对上了我的双眼,他很快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迈步往楼下走去。
未免继续让邻居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我擦干净脸上的鼻血,落后了几步走在他后面。
邻居很高。
我一边堵鼻血,一边斜眼算了算了邻居的身高,九头身,起码在一米八五以上。宽肩窄臀,宽松的运动装简单而整洁,薄薄的布料下还能隐约见到一点肌肉的形状……
啊……人鱼线好棒,下面的真材实料摸起来一定手感很好。
……鼻血好像更汹涌了。
我赶紧挪开眼,捏紧鼻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下楼。
一出公寓门,邻居就迈开了步伐,一路小跑着朝小区外跑去。
清晨的凉风微微一吹,眼尖的我不经意间又瞥到了他那身宽松的运动服下精瘦有肉的腰身,鼻血终于是憋不住地扑哧扑哧从手指缝狂涌而出,我被吓得赶紧捏住鼻子仰起了头。
看来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我苦哈哈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