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子安至今都记得,那记忆中的俊郎少年,穿过稀松平常的阳光与开满花的小道,扬着笑容朝着她一步步走来。
步伐沉稳有力,气质清贵从容。
她一闭上眼,仿佛就能越过这几十年的光阴,看见那钟爱她的少年。
心尖颤了颤,竟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想起苏辰的深情,想起他的死,她生生被瞒了许多年,才知晓他为何不告而别。终究是她,欠他良多。
夏连丞抿紧了唇,无声的握紧她的手。
那双手,已经不如年轻的时候那样细腻白皙,如今有了老态。
他们脸上身上,都有时光走过的影子,唐诗宋词明清烟雨都不足以描述他们经历过的一切。
他们都想要放过自己。
舒子安伸出另一只没被夏连丞握住的手,有些颤抖的抚上那无名的碑。触碰到那晒着阳光有些温热的碑石,她仿若看见了泥石流中苏辰那张苍白病态的脸。
他们说,他移民去了墨西哥,他的邮箱在她的生日依旧会发来邮件祝贺,遥寄礼物。甚至,听说他娶了一个墨西哥女人儿,只是请柬没给她。
她想起种种,想起远在墨西哥的“苏辰”抗拒与她的见面。许多年,她竟然一直深信不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疑虑。
她不知道,不知道是她自己太过信任苏辰,还是根本没有多在乎苏辰。
舒子安深呼了口气,收回了手。与夏连丞握着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走吧。”她说。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可是苏辰,他的一切都定格在了他最耀眼的时候。他会一直一直,年轻又意气风发,依旧是他们心里的天之骄子,上帝的宠儿。
不远处缓缓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看着夏连丞和舒子安的背影叹了口气,“哥哥,其实她是在乎你的吧……”
季宅的装修格局和夏宅有很大差异,却无处不在的透露着这家人儿的高贵与奢华。
饭桌上摆放着各色佳肴,却没被动过几筷子。坐在饭桌上的几人都心思各异,气氛格外古怪。
苏妆放下筷子,不轻不重,声响却像敲在其他三人的心上。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儿,木着脸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在夏若霆的生日宴会上发难?”
疑问句,说出来却是浓浓的肯定的意味。
季苏点头。
季子昂也放下了筷子,“盛家已经在针对夏家,现在你再这样做,夏家明显腹背受敌。我们和夏家是百年世交,这样做未免太过了,不顾及情分。”
夏芊芊听着有些尴尬,她本就是夏家人嫁给季苏的,虽然现在是季家人,可改变不了她和夏家深厚的感情。
“你是心疼舒子安吧?”
季苏和夏芊芊的呼吸都一窒,上一代的有些恩怨他们多少都知道点,特别是风流韵事。但是,他们都默契的装聋作哑。
可看看苏妆,一脸的淡定,跟聊天气一样,没有什么不高兴,也没有什么高兴。
季子昂看向苏妆,苏妆垂着眼眸,他莫名烦躁,“我说的是公司的事儿,你扯别的干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重了。
苏妆的眼眸里划过失望。她知道舒子安一直都是季子昂心里最深处的一道痕迹,无论如何她都抹除不掉。
可是,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能把舒子安从他心里一点点的慢慢移走。现在她才知道,她始终是比不过舒子安的。
因为,舒子安是他的初恋。而且,求而不得,人生七苦之最苦。
从小到大,舒子安都会夺走在她身上所有的目光。一开始她觉得嫉妒,可后来,她只觉得羡慕和欣慰,又有些麻木。
她是心疼当年那个自卑又怯懦的女孩儿的。
至于季子昂……她的睫毛颤了颤。
她十年如一日的将他放在心上,不容他人有丝毫的亵渎。可有一日,他却微笑着在她心口划开深深地一道痕,鲜血淋漓。
季子昂,是个懦夫,年纪越大顾忌越多胆量越小。
婚礼上他为她戴上婚戒的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他目光里盈满的柔情,在众人面前许下一生的誓言。
却在不久后,让她抚养钟玉为他生下的季苏。所有人都以为季子昂给季苏取名季苏,是因为爱她,可她知道,里面更多的,是愧疚。
她哪里需要什么愧疚?
是她追在他后面跑,一厢情愿心甘情愿,他接纳她无论是心动还是感动,都改变不了,其实他没那么爱她。或者说,他其实不爱任何人,任何人都是舒子安的缩影。
她苏妆,是季子昂新的感情载体罢了。
这是她飞蛾扑火的后果。
因果因果。
她笑了,其他三人都有些错愕。
时至今日,她对他,也只有失望了吧,心好像也没那么痛。
就这样吧。看起来一家其乐融融,挺好。
她盯着季子昂的眼睛,“知道为什么之前我能容忍钟玉在公司兴风作浪吗?因为她……是你的女人儿,是她求你,求季苏进的公司,我不想管,因为我相信你们。”
季子昂的手指曲了曲。
“你们俩,要是不想听可以先离开。”苏妆瞥了一眼季苏和夏芊芊,“但是听了也没关系,有些事情你们知道了更好。”
季苏夫妻俩默然,还是决定听着。
季子昂面色有些泛白,不仅是难堪,也是懊悔。那是他年轻时候犯下的错,可却伤害了苏妆,他的……苏妆。
一时间饭桌上都沉默着。
良久,苏妆叹了口气,“钟玉真的想搅和季氏,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她大可以在生下季苏后就找上门来。”
“你是说,她背后有人?这就是为什么阿弋在斗倒黎锦后,你才出手的原因?”季子昂皱眉。
季子昂的神色复杂,他怎么会不知道钟玉的可疑?可是他就是心软了。他一直以为苏妆冷淡不理任何事情是因为怪他,吃醋,可笑的是他现在才发现她或许只是对他没有希望了。
她的语气里隐藏着淡淡的嘲讽,嘲讽他,又像嘲讽她自己。
季子昂瞥见她鬓角有淡淡的白,即使保养的再好,她脸上也有了经过岁月细细雕琢的痕迹,沧桑年久。
像年轮,一圈圈的绵长。
不经意之间,他们已经过了这么久。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头发出现了第一根白发,她脸上什么时候出现了第一道皱纹。他甚至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不再笑了。
方才那一笑,他好像又看见年轻的时候,她笑盈盈看他的模样。
细细想去,他竟然记不起来他给过她任何真真正正的爱人该有的细腻柔软。
他的目光追随舒子安的时候,在他的身后,苏妆的目光亦在追随着他。
苏妆摸了摸手腕上那只碧绿的玉镯,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季子昂送给她的,价值不菲,“当初钟玉的倚仗是黎锦,黎锦倒台被判无期徒刑,黎锦手上的牌,全都落在了钟玉手上。而现在,钟玉的倚仗就是盛家。那天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也为了让舒子安知道,那座无名碑里葬着谁的一往情深。为了昭告天下,当年那惊艳绝才的少年,到底魂归何处。
苏妆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从未想过与夏家为敌,与闺友为敌。
她站起身,缓缓的向楼上走去,脚步声在沉默的屋子里回响。。
季子昂的眼眶发热,伸手去摸了摸,才发现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