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与积雪摩擦的声响在这个夜晚格外的突兀,就像是豫王的心一样。
厚重的帐帘是特地为冬季所准备的,门帘微动着掀开,露出了背后袁老将军仍带着风霜的脸来。
他的头顶和肩上都多了些许雪花,将融未融,为暖和的帐内带来了一丝寒气。头顶白花的雪就好像是他的白发,看在豫王的眼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弘大哥!”楚随风喊了一声,面色纠结。
叶挽紧跟在袁弘的身后,发间同样夹杂着风雪,鼻尖被冻的微微泛红,突然进了一个暖和的环境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直直地撞进一汪漆黑的深潭之中。她傻乎乎的摇了摇头把头顶的雪花洒下来,只听褚洄淡道:“过来。”
叶挽没反应过来,见豫王横了褚洄一眼,这才默不作声地站到了边上去,并没有靠近褚洄。不要用想象常人的角度来想象褚洄,这淫乱的老东西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她想到了那晚上在天寒地冻的小树林里,嘴角僵硬了一瞬。
许是豫王的警告起了作用,褚洄挑起眉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将早就准备好在旁边的毛巾递给了叶挽,示意她擦一擦雪珠融化而打湿的面颊。
那边自顾自的温情着,这儿豫王收回看向褚洄的目光,复杂地投到了袁老将军的身上。
从他走进来的一瞬间起,袁老将军就站在门口不愿意再向里面靠近半分,而是用一种带着无限内疚和抱歉的目光看着豫王。
正看着,袁弘就猝不及防的“噗通”一下单膝跪地。膝盖与坚实的地面相撞,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闷声。
叶挽心道,袁老将军一把年纪了,突然这么跪一下也不知道会不会骨折?
豫王没有忙着去搀扶袁老将军,只是面色复杂的看着他,良久才幽幽说道:“弘大哥,你这是何苦。”他不想去相信袁弘会这样背叛与陷害镇西军,或者说,或许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为了或多或少的利益或是各式各样的纠葛与曾后有所交易,但是袁弘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因为他本名并非是叫袁弘,而是叫楚弘,是三十年前的楚家军中的一员。
就算是天塌下来,山也崩地也裂,楚弘也不可能做出与曾后勾结这样的事情来。
豫王眉目深锁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三十年前的楚家军,百万雄师在陌州惨死。原本是想着进京领功的,却没有想到等到的却是楚穹苍将军谋反的消息。献王萧天筑并没有给他们过多反应的机会,在他们甚至都来不及所出什么辩解之时,就将仍处在发懵状态的楚家军给消灭了个干净。
权因楚将军一句话。
“楚家,誓不谋反。”
他说自己没有反,说自己不愿反,却给了朝廷十足的底气将百万楚家军都送上断头台。将军说的话在他们眼里就等同于是圣旨,既然楚将军不反,那他们同样也不会反。就用那一腔滚滚的热血来证明他们的清白吧。
百万雄师不是说一个个斩首示众就可以在短短几天之内消磨殆尽的,朝廷无所不用及其,刀砍,火烧,掩埋,各种残酷手段一个一个轮流着上,就为了用最快的速度将楚家军消灭,不给他们任何反扑的手段。
楚弘当时跟在楚穹苍将军的身边,是楚将军身边的亲信侍卫。在楚将军被朝廷捉走之后就一直混迹在燕京的附近,想要找机会将楚将军给救出来。可是非但没有救出楚将军,反而遭到了楚将军的拒绝。
“你劫走了我,那我们楚家就是真真正正的判将。”楚将军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我等背负千古骂名不说,宓儿在宫中也会遭受牵连。我不想宓儿死。”就因为他这么短短的两句话,让楚弘放弃了救出楚将军的想法。
劫狱本就困难万分,连被劫的本人都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愿,他做再多又如何?
可是没等他想出别的什么方法来的时候,朝廷就下旨将楚家军百万人肃清于大燕,楚穹苍斩首示众。他又急又气,却头一次感到万分的无力,想做什么都做不了,枉为镇守大燕几十年的铁血雄兵。
他身为楚将军的亲信,自然也在被捉拿的行列。那些朝廷鹰犬,不少內监,将他们个个捆缚手脚,推落悬崖,生死天定。
因为要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没有时间让他们一个一个的去确认楚家军的生死。昭阳帝和曾后也不会拘泥于是否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只知道他们已经将整个楚家军打散,大燕所有为楚家军说话的都以同罪论处,世上再无可以威胁皇家的楚家了。
楚后在出事的第二天就被打入了冷宫,昭阳帝半点没有念及楚家为自己打下江山、在嫡子夺位之中为他出了不少力,也没有顾念和楚宓夫妻多年的情分,心中想的只是他要铲除楚家,将这条庞大的沉睡小龙给掐死在襁褓之中。楚穹苍能够保自己登位,同样也能够保他人谋反,昭阳帝看看豫王萧天鸣就是个麻烦又优秀的角色。
他的江山只能够由他来拥有,不容许其他任何人染指。所以在曾后的建议之下,昭阳帝伙同曾如水一起,使出了手段暗害了楚家,使之背负起了许多人都不愿意相信的骂名。
昭阳帝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的亲弟没有野心,也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的岳丈会忠心耿耿始终如一地向着自己,只有将所有的一切都捏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他心里才能够踏实。
袁弘或许是命大的那个,被推落悬崖了之后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摔的脑浆迸裂口吐鲜血,他正好屁股着地,砸在了一个人的肚子上。那个可怜的兄弟,被他砸的肠子都从伤口中挤了出来,流了一地。而他只是骨头断裂,侥幸成了这些被推下悬崖的可怜兄弟中唯一一个没有死的。
他浑身的内脏都受到了剧烈的震荡,险些移位,拼尽了全力才没有死在悬崖下,而是挣扎着苟延残喘治好了伤,回到燕京去找小姐。时间过得真快啊,他治好伤回到燕京去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小姐堂堂一位人人艳羡的皇后,就这么干干脆脆的在冷宫里生活了两年,背负着判将之女的名声在冷宫中活着,昭阳帝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
索性小姐没有死。楚弘这么想着。
若是当初将军没有将小姐嫁给献王,而是嫁给一直眼巴巴的跟在小姐屁股后头的豫王殿下,会不会以后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弘跪在地上,看着豫王的脸出神。哪来那么多的如果,哪里可以再回到从前呢?
“对不起,殿下。先前营里在追查的内鬼之事,的确是我做的。是我将找了人假意投诚,使曾后放松警惕,在营中故意放了与西秦元桢勾结的信件让朝廷找到,使曾后有借口将反叛之名挂到镇西军的头上。”楚弘缓缓道,看了一眼楚随风二人,显然他口中的派人假意投诚的就是这两人。“不过一切都是我做的决定,与他人并无干系。豫王殿下要处置的话,就处置我吧。”他深深低下头,连看都不敢看豫王一眼,更别说站在旁边的褚洄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豫王淡淡开口问道。他紧皱着剑眉,满脸的不解:“不要说你是故意想背叛镇西军,本王不信。”
袁弘一颤,为现在这个时候豫王还在相信他而感到震惊和振奋。他当然不想背叛镇西军,他怎么会愿意背叛镇西军?只是他太自私了,那一点私心就像是蚀骨之蛆,每天都在不断摩擦挑战着他的耐心。
叶挽沉默的站在旁边,她好像能够理解袁老将军的想法,但同时又不敢认同。褚洄一直在着手准备着折腾曾家的事情,从前在陇西是,在燕京也是,后来到了西秦才因为被西秦的事情所牵绊慢了下来。在燕京之时他还掀动了萧羽谋逆,狠狠的在曾家脸上打了好几个响亮的耳光,甚至连曾家的势力都被削弱不少。
复仇之时从来都不能急于一刻,曾家在这些年曾后的放纵之下有如一颗招摇的大树,并非是砍了就可以了结。它的底下还有盘根错节的无数树根,必须要将之一点一点侵蚀削弱,而非一蹴而就。
更何况,楚家的清白不是说杀了曾家就可以恢复的,而是要寻找所有有力的证据,让朝廷让曾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否则豫王若是想叛,这些年都可以直接反叛了事,带兵直接打上燕京,然后自己登基为帝直接昭告天下说当年的楚家是清白的,楚穹苍将军并没有谋反之心。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再如何手段强硬,落在旁人的眼中也只会是强权如此,而非事实的真相如此。所以这些年褚洄才会一刻不停的巩固自身的实力,并且寻找当年的证据。
连叶挽都能懂得的道理,袁老将军又怎么可能会不懂呢?
“本王知道弘大哥报仇心切,本王与洄儿也在着手准备,没有一刻敢把楚将军的仇恨放到脑后。你为什么就这么心急?”豫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苦笑道,“难道你怀疑本王并非想要真心实意地为楚将军翻案,这么些年将你留在我的身边只是为了壮大镇西军,自己在陇西称王称霸么?”
“不是!”袁弘连连摇头,“我并非怀疑豫王殿下的意思,只是……”他低下头,面色沉痛。“午夜梦回之际,我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来在等些什么。我到底是真的想要为楚家翻案,还是只是想要宣泄自己内心的私欲和仇恨呢?如果老老实实的搜寻证据翻案当真有用,为什么当年楚将军以交兵投降为证,老老实实地跟着程序一步一步遵从朝廷的意思走,他们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将屎盆子扣在楚家军的身上,让楚家军成为背负了叛徒之名三十年的叛军呢?世间的公理到底在哪里,最后难道还不是强权之下产生的公理么?”
朝廷想说你是叛军你就是叛军,就算你拿出没有谋逆的证据来,难道你就能硬生生的等到龙椅上的那位低头认错吗?
“我已经六十几岁了,我觉得我等不下去了。”袁弘摇着头笑道,“老老实实的将证据拿出来等着公道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如果不能逼殿下一把……或许等到我死的那一天,都看不到楚家军的清白重见天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