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的刮在脸上生疼,宛若刀割。
像是故意要印证眼下已经步入隆冬季节一般,邬江上空也开始簌簌飘下小雪,带着一股令人觉得牙酸的凉意,冷不丁慢慢飘下落进还算平淡的江水中。
可是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整个战场像是定格住了一般,让人内心强烈的迫切着想要回到半盏茶之前。
谁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眼下这副全军呆滞的场面。
“不!”两道来自不一方向的吼声还回荡在邬江的上空,似是野兽的悲鸣,似是将死之人发出最后的怒吼。
“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谢青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上还沾着由于战事喷洒溅射到的鲜血,整张脸都脏污的不行。他面色狰狞地猛地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衣襟,冷不防用手中长枪横在那人的脖颈处。
他眼底赤红,额角的青筋爆出,无一不显露着谢青闻此时震愕暴怒的心情。
他们已经在这儿战了整整一日一夜没有回营地,就为了渡江一战。镇西军想要往他们这边来,他们则是想要往镇西军那边去,在邬江上一座小小的吊桥上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冬季的江水略显平静,却也同时像一条无底深渊,一次又一次的吞没了生命。
不小心掉下江水的战士们或是受伤脱力,或只是失足踩空,在这个季节掉进邬江的人即便是不死也会被冻成冰人,再捞上来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是眼下这个根本没有机会打捞的时候。
时隔一月的试探,谁都想要在渡江之战中占取先机,将自己的占地再往前挪一挪,为后来的军队打下良好的基础。
甄石所率领几千先锋军突袭,其余人殿后。谢青闻同样率军攻之,其余将士以守为主。
甄石比谢青闻要年长几岁,已经三十有余,素来是甄大将军的骄傲。眼下在这个情况中也不例外,他表现优秀,似是完美的继承了甄家将门的基因,在战场上大显身手。
经过了一个月,消磨担心的并不只是曾后,同样也有镇西军。
可是异象总是突如其来的发生,谢青闻只觉得眼前一花,事情就完完全全的不一样了。刚刚还在奋勇的率军杀敌的甄石,就像是一个破碎的娃娃,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宛若血人。
冯凭冷笑一声,袖袍轻挥将谢青闻整个人掀开,若不是有士兵在后扶着只怕他也要摔上一跤。“谢小将军,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咱家干了什么难道还要向你汇报不成?”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谢青闻的面前抬起了下巴,那阴鸷的眸子在谢青闻看来就像是一只偷腥的黄鼠狼。“甄石是敌将,杀之就是立了大功,恭喜你了,谢小将军。”他披着一件狐裘大氅,配上灰白相间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阴阳怪气的邪恶。
谢青闻气的浑身发抖,他紧紧咬着下唇,牙关不住地打起架来,整个人比之掉进邬江的那些冻成冰碴子的人还要冷,如坠冰窖。“你……你……”他连看都没有看清,甄石就好像整个人是被什么东西给牵引了一样,被一支长枪穿胸而过。
“咱家什么?”冯凭笑道,“谢小将军,不要怪咱家没提醒你。咱家从前是你谢家军的监军,现在仍是你的监军,咱家说的话就是太后娘娘说的话,你最好要听清楚了。镇西军是叛军,咱家不管你从前是否与镇西军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交情,你是朝廷的人,镇西军却是萧天鸣那个叛贼的人,你们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谢青闻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眼角余光还能看到刚刚渡江到了陌州地界的甄石,身体不断抽搐着从口中呕出鲜血。那支长枪还牢牢地插在他的胸口,胸前衣襟一片血肉模糊。他因剧烈的疼痛双手不断虚空乱抓,嘴角发出不明的咿呀声,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就终结在了这里。
没有人看到甄石是怎么死的,他同样也没看清。
不过不管甄石死因如何,都算是死在谢家军的手里,死在他谢青闻的手里。
谢青闻眼前有些模糊,不知是汗还是血,亦或是眼泪。他也曾从爹口中听过甄石的名字,和二子甄玉不一样的是,甄石就像是一个完美儿子的代表,既勤奋好学,又天资过人,向来是甄大将军的骄傲。而眼下,就在甄大将军仍驻扎在云州驻地等着甄石送回好消息的时候,这个心头骄傲的儿子却是被人抬回去的。
他死死的抠着身下的雪,十指都嵌进雪中冻伤也不自知。
战场素来无情,可眼下当真就是他想看到的吗?谢家军的枪尖永远是对着敌人的,可镇西军不是,他们并非北汉,也并非西秦,为什么就要落到这般不得不以死相拼的境地?
他没有手软,镇西军同样也没有手软,雪堆江水中的尸体不知凡几,皆是这一天一夜之内伤亡的人。明明跟以前一般是谢青闻熟知的战场,可是为什么他今日就觉得这么无力,从心底深深的涌上来一股无力的感觉呢?
甄石何等人才,就这么死在了一个內监的暗箭之下,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谢青闻心头郁结,恨不得呕出一口鲜血来。甄石被无数士兵们拥着倒在地上,他们连碰都不敢碰他,只是口中不断的大喊着:“军医呢,军医人呢!”他们甚至都不顾眼下还是在战场之上,扔了刀剑,连敌军都不管就想着将甄石赶紧带回去医治。
这慌张恐惧的表情,跟当初谢青闻发现自己老爹生死不明的时候一模一样,或是比他更甚。
他尚且还能有希望留存,可在这些将士们的眼里,甄石几乎已经与死人等同无异。
谢青闻甚至,甄石今天怕是活不了了。被这么一杆长枪当胸穿过,即便是神医谷的传人就在这儿,怕是也无力回天。
“还愣着干什么?都斩了呀!”见谢家军的人迷茫的站在原地,脸上远没有敌军大将刚刚身死的兴奋,而是表现出一股不应该在战场上出现的犹豫表情,冯凭脸色阴冷的大喊道。“现在不将敌军俘虏,是等着咱家亲自来动手?”
愣神的不止是谢青闻一人,谢家军是他和定国侯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兵将,眼下碰到这种情况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木讷的站着,目光纷纷看向被围住的甄石,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只是普通的士兵,将军如何吩咐他们就应该如何作为。斩杀敌军大将本应是喜极而泣的情形,他们现在却只想泣,不能喜,不愿喜,不想喜。镇西军的将军是整个大燕百万士兵们心中的偶像,不止是嘲风将军褚洄,同样还有豫王,袁将军,甄将军等等,尤其是跟他们年龄相近的几位大将们,就连谢青闻也是,无一不以他们为奋斗的目标。
可是现在,甄小将军就这么躺在地上,任由血迹将身下的白雪给染的鲜红,生气渐无。
“你们是想抗令?”冯凭神色不善的盯着他们,琢磨着要不要让方才动手的亲信们顺便也将这帮不听号令的谢家军们给肃清了。
谢青闻一手撑着已经被押实了的雪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声道:“放他们走。”
“你说什么?”冯凭危险的眯起眼睛看着他。他刚刚让谢家军动手谢家军看也不看他一下,现在谢青闻只不过随意说了一句,就见那些身上沾满血迹的谢家军面向着甄石的方向逐渐后退,眼神久久不愿意挪开。他怒道:“谢小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放走敌军可是重罪。”甄石一死,剩下这批先锋军就像是一盘散沙,轻易就能歼灭,足以能够打击左护军。谢青闻莫不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天气太冷被冻坏了脑子?
“我说,放他们走。”谢青闻看向冯凭,一字一句的重复道。“甄石必死,即便送回去也活不了。”
“那也不能……”冯凭尖声喊道,顿时被谢青闻打断。
“我是将军,这里我说了算!”谢青闻脸色阴沉,似乎冯凭再多说一句就要号令手下将冯凭团团围住,先把他这个监军杀了痛快再说。
冯凭桀桀的冷笑起来,口中年年有词。“好,好。谢小将军执意如此,就不要怪咱家在太后娘娘的面前实话实说了。”虽说放走这些镇西军有些可惜,不过好在甄石已死。左护军损失了甄石跟断了一条胳膊无异,想要再次渡江或是阻拦他们渡江十分不易,对他们来说横竖都是好处。他一甩袖袍,“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走至后方回身上马。“希望他日谢侯爷死在豫王殿下手里的时候,谢小侯爷也能如此大度自然的放镇西军离开呢。”
“不劳冯公公操心。”谢青闻冷哼。
见谢将军当真无意将他们留下,镇西军们深深地看了谢青闻一眼,点了点头,强壮一些的扶着甄石整个打横抱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他们来时的邬江桥上过了去。
甄石口中还在不断的溢出鲜血,整个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正像是谢青闻所说,即便是救回去只怕也活不了。
他走过的地上滴滴拉拉的溅满了鲜血,像是雪地里凭空开起的花。
“将军,真的放他们走吗?”一名朝廷军小心翼翼的问道。这状况对他们来说太过奇异,他们从未真正上过如此血腥的战场,也是头一次看见还能把敌军安然无恙地放走的景象。
谢青闻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不然呢?你想把甄将军拉回来鞭尸是吗?”
“不、不是,卑职不是那个意思……”那士兵连连摇头,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不再开口。此战他们守军死伤不少,谢家军倒是伤者多,亡者少,一身红衣军装跟他们朝廷军的军服形成了数量上的鲜明对比。只有等真正上了战场之际才能感觉到两者间的差距,同镇西军的差距亦如是。
桥的那边,优雅地立着一匹战马。马年纪有些大了,看着逐渐朝自己靠近的甄石的尸体发出了一声悲鸣。
马上坐着一名背脊挺的笔直的老人,衣摆被北风吹的猎猎作响。
谢青闻隔江望着那军装笔挺的老人,突然紧闭上双眼,深深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见他如此行径,谢家军亦然。
战场死伤残酷又悲哀,就以我对英雄的无限敬意,送你人生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