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来,见到2202已经闹成一锅粥,最响亮的乃是小孩子的哭闹声,中气十足,响遏行云。老年男子还坐在门口,安迪匆匆瞥了一眼,仿佛看到抱着小孩子的是一个老妇人。天哪,樊家究竟来了几口人?她还看到关雎尔拿着牙杯在洗手间门口跺脚。
安迪回到房间,就给关雎尔打个电话,让她和小邱可以考虑到2201洗漱。关雎尔一接到电话就挂着两只黑眼圈飞奔而来。安迪这才确认樊家来了三口人。一会儿邱莹莹也拿着一堆东西飞奔过来,她心直口快,见了安迪就道:“我们洗手间一股尿味,不知谁拉到外面了。”等着的当儿,邱莹莹告诉安迪她们昨晚在火车站找人的壮举。
安迪不接茬,唯恐一接茬又是得罪人。邱莹莹与关雎尔不同,邱莹莹嘴边没有把门的,传话很容易,背后说樊胜美,更是罪加一等。邱莹莹则是一边说一边浑身活动,舒展筋骨,忍不住赞叹一句,有地暖的房间真舒服。
安迪直到与关雎尔一起上班,才将昨晚的来龙去脉全部搞清楚。关雎尔叹道:“昨晚一夜下来,樊姐整个人萎了,今早一直避开我们的眼睛。我总算是明白她的心了。”
安迪则是问一句:“她准备让一家人挤她卧室?打算住多久?她有没有要你们帮忙?”
“好像会住好几天。樊姐昨晚说,今天去找旅馆。她让我们跟平时一样,不用帮忙。但今早小孩哭闹要喝牛奶,樊姐说喝不起,樊姐妈让樊姐去买,说是宁可大人饿肚子,也不能饿着樊家独苗。他们闹的时候,樊姐满脸通红。天哪。”
安迪想了想,“我明白了,这几天我尽量早出晚归,省得樊胜美看见我尴尬。她那状态,身上少压一根稻草是一根。”
“樊姐可能缺钱,很缺钱。”
安迪只是“嗯”了一声,不评论。她不敢再贸然主动借钱给樊胜美,通过关雎尔借给樊胜美也不现实,关和邱都是月光族,不如不说。
昨晚的一场折腾其实还不如曲筱绡平时在夜店的运动量,因此曲筱绡正常起床,当然是比22楼的其他人都晚了起码两个小时。她昨晚已经心生一计,起床就赶紧在她的微博上发出号召,要求她做服装生意的朋友们行动起来,向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献爱心。她又是上传照片,又是使劲描述,发了四条微博,才得意扬扬地去洗漱。但想了又想,吃饭时候又添上一条,特别点名某某、某某重点关注。她从来不会独吞做好事的机会的。
等曲筱绡出来,2202已经曲终人散,唯有樊父依然坐在门口咳嗽,而樊母则是追着雷雷喂大饼。曲筱绡反正等电梯也是无聊,就问:“樊大姐去找旅馆了吗?”
“没去找,住不起啊。”樊母回答。但樊母忽然灵机一动,“姑娘,能不能让我用一下你手机,打我儿子电话?”
曲筱绡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连忙找出手机,“多少号码?打算说点儿什么?”
“问问他到哪儿了,找到住的地方没,身上钱还够不够。”樊母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电话号码给曲筱绡看。
曲筱绡就着号码拨出去,关机。见雷雷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蛋糕,就大方地将蛋糕递给雷雷。想了想,又回屋拿出一大盒蛋糕,一小盒巧克力,送给雷雷。樊母见曲筱绡出手大方,又是个有车有钱的,忍不住壮起胆子问:“姑娘,问你借点儿钱行吗?我让阿美发了工资还你。”
曲筱绡几乎是拍着胸膛答应,“行,只要你家阿美出字条给我,借多少给多少。伯母,担心你儿子是吧?”
樊母简直如同看见仙女下凡,“姑娘,你心地太好了,真是谁家有福气才娶得到你这样又有钱又好看的人。我晚上跟阿美说,谢谢你啊,谢谢你啊。”
曲筱绡进了电梯就收起忠厚老实的笑脸,忍不住对着天花板放声大笑。哈哈,看樊胜美这下怎么应付她老妈了。
樊胜美从上班开始便很困,很累,很心烦气躁。可她唯有强打精神应付。需要强打精神的不仅是她的笑脸,还有她的皮肤,一夜几乎未睡,最后爸爸让出床头,妈妈考虑到她必须上班挣工资,让她与雷雷一起勉强睡了两个多小时。她的皮肤连粉底液都排斥了,自然无法让散粉服帖地附着,脸色在阳光下异常灰败。
已不知喝了几杯茶,几杯咖啡,樊胜美再一次进入茶水间泡速溶咖啡的时候,一个同事悄悄过来,赔着笑脸道:“小樊,请帮个忙,这个月我迟到好几次,打卡有记录,你请千万手下留情。我这房奴一身的债,扣掉那些就喝西北风啦。”
樊胜美忙也赔笑,“考核还没到我这儿,我给你查查有几次,等会儿发短信给你。可这些记录都是死的啊,除非修改程序,要不然没法改的。”
“不是改……我的意思是,你统计迟到数字的时候出个错儿,当作没看到我那几次迟到。嘿嘿,拜托,拜托。”
“这个真不是我说改就能改的,这个统计有几个人经手,我改了也会被其他人查出来。真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起。”
同事悻悻而去,显然不满意樊胜美的回复,估计有一条小小梁子就这么结下了。但樊胜美无可奈何,这种作弊的事若是被发现,她的工作就丢了。她手头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呢?而今唯有工作是她的命根子。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去工作。或许是今天加的量特别多,咖啡入口异常苦涩。
没等樊胜美喝下第二口,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呼叫。樊胜美而今有些风声鹤唳,看见陌生号码就怀疑那一头连的是她讨债鬼哥哥,因此不接。但那号码不屈不挠地再次接入。樊胜美无奈地走去卫生间接起电话。那一头,却是一个陌生男子厉声道:“你妈跟你说话,怎么搞的。”
樊胜美莫名其妙,以为有人打错电话,可很快她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阿美,我们被大楼保安关在外面了……”“啊,不是跟你们说了别走出大楼吗,大楼有门禁。”“不行啊,雷雷要出来玩,管也管不住,不让玩就哭。可等我们旋回来,保安就不让我们进了,说我们没带什么卡。怎么求都不行,我们都还没吃中饭呢。幸好有个好心人借手机给我们打你电话,怎么办呢,你快想想办法,雷雷饿得哇哇叫。”
“你没带钱下楼吗?”
“带了,五块钱。”
“你把手机还给人家,谢谢人家。我打保安室电话,跟他们说说。”
樊胜美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才筋疲力尽地调出保安室的电话。一听声音是熟悉的小郑,忙赔笑道:“小郑啊,我妈刚才来电,说是给关在外面了,对,就是两老夫妻带着一个小孩子。”
“哎呀,他们说是你家人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怎么住得下。樊小姐啊,这个我真没办法,你是懂得规矩的,要是被其他住户看见我私自放人进门,老板要炒我鱿鱼了。”
樊胜美觉得这对话听着好熟悉,“小郑,通融通融,帮忙,就一次,我下班立刻补签。”“下班补签那就要我命了,等你下班我就换班了啊,下一班的人非告领导不可。你怎么不留张卡给你爸妈呢。”樊胜美依旧赔笑,笑得越来越柔软:“小郑啊,朋友帮帮忙吧,你让我爸代我签个字,放他们进门吧。就算你帮帮朋友,一次,就一次,他们大冷天的在外面冻着,都还没吃饭呢。”
小郑笑道:“朋友就免了,高攀不上,你樊小姐也从来没拿我们当朋友。你们2201和2203两个邻居虽然也没拿我们当朋友,可好歹还送我们一些圣诞礼物,拿我们当人。我可不能帮你冒这个风险,我们全家还等着我的工资呢。”
樊胜美气得脸色青白,关键时刻,住户还是租户,区别就来了。平时客气,那都是假的。但樊胜美还得好声好气地道:“那就最后一个请求,让我妈接个电话,我跟他们说一下,不让麻烦你。”
樊胜美的妈妈再接起电话,樊胜美道:“妈,你们再等一个多点小时,唉,我请半天假吧。”
“哎哟,别请假,扣钱。千万别,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别让你们老板难看你,上班时间不打你电话了。”
电话被樊母挂断,樊胜美好一阵子没法回过神来。悠悠还魂,才想到小郑拒绝她的段子就跟刚才她拒绝同事一个样。生活真叫荒诞。
曲筱绡趁中饭时间赶去医院验证微博逼捐成就,不料遇见赵医生也在小孩的病床边。“赚了!”曲筱绡心说,眼睛顿时忘了清点床尾堆积的羽绒服羽绒被,晶光灿烂地只顾围着正查看伤腿的赵医生打转。直到小孩子看见她,大声叫她阿姨,才把她从花痴九重境界拉回黑暗世界。
赵医生抬头看曲筱绡一眼,但只是笑一笑,又低下头去操作。曲筱绡魂飞魄散了几秒,装作低头查看羽绒服。但她从一堆羽绒中拎出一条暗绿色的羽绒裙,怒了,看一眼下面的吊牌,就知道是谁家的,立马拨号过去。
“喂,拿条裙子来干什么?我写明了是男孩子。”
曲筱绡的朋友笑道:“我家老娘说的,给你穿,别学这年头女孩子叉两条黑腿,都像忘了穿裤子出门。哈哈,开玩笑。我拿裤子时候看到裙子,想到小孩子腿还没好结实,还是套裙子更利索,上下一扎,鞋子都不用穿。反正他们不爱用就给那孩子妈穿呗。我还给了点儿钱,你说吧,怎么请客。”
“好说,晚上,地点你定,挂微博上号一声儿。想不到你还蛮细心,你未来某人有福了。”
孩子妈一直笑着看曲筱绡,等曲筱绡说完电话,就笑着道:“你们朋友都真好,可都水也不肯喝一口就走,我真是谢谢你们啦。”“谢什么,用雷锋叔叔的话说,这是俺应该做的。”赵医生听着不伦不类的话,扑哧一声笑了,“你,快,哪来哪去,我要专心工作。”
曲筱绡眉毛跳了两下,赶紧扑过去亲了一下小男孩,但,她是勇猛的,也扑过去亲一下赵医生的脸,才施施然而走。什么?他说绝交就绝交?两个人的事,当然不可以一个人说了算。她没表态,赵医生说了就不算!
赵医生愣了,回头看看同样吃惊的护士,闭嘴不语。
樊胜美一下班就跑着去公交车站,下了车就跑着去地铁,紧赶慢赶地赶回家,看到的是父母冻得嘴唇青紫地坐在背风处,围巾什么的都裹在雷雷身上,雷雷倒是欢快地跑来跑去,没事人一般。走近了,看清楚妈妈眼里噙着的泪,樊胜美心酸不已。她领着爸妈进去大楼,看到换班了的保安的眼色,就知道他们早传开了。还能是怎么回事呢,无非是欺她是个租户。樊胜美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办法,找物业投诉,人家才不理租户呢,巴不得租户全部搬空,省得增加他们管理的难度。人穷被人欺,樊胜美从来都知道。
在电梯里,樊胜美策略地问:“雷雷中午吃什么?”“生煎包子。”雷雷大声说,显然挺满意。樊胜美一张脸黑下来,“爸妈都没吃?都给他吃了?”“我们年纪大的人,饿一顿就饿一顿啦,这不就可以吃大饼了吗?”樊胜美看着又冷又饿又疲惫的父母,心里开始动摇。她心肠是不是太硬了,
她是不是该拿着信用卡去透支。
进入2202,樊母开始忙碌地分大饼。第一个大饼给樊父,家长;第二个给樊胜美,樊母说工作一天辛苦了,赶紧吃。樊母自己不急着吃,先开始烧水。樊胜美放下包,洗手卸妆出来,见爸爸又坐到门外,先不急着吃大饼,而是赶紧过烟瘾。她妈妈则是坐在水壶边,脑袋一歪一歪地打瞌睡。雷雷在走廊里跟爷爷说话。樊胜美心中苦不堪言,站在妈妈面前,盯着妈妈发呆。
水开了,水壶嘴发出尖锐的叫声,樊母猛一下惊醒,一个踉跄起身去拎水壶。樊胜美连忙伸手抢先了。
“妈,给我五十,我去买点儿吃的,你们一天没吃,又冻了一天,不能光吃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