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已过去月余。
江湖中再没听到半点有关“流影”的消息,好像这个组织从来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一样。一切都看似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江南的夏夜从来都不那么安静,总有许多夏蝉和不知名的小虫舌吵个不停。
沈连云静坐在凉亭之中,自沈傲入土之后他总独自一人在这里。他的身影看上去显得单薄,这段时间他瘦了不少。
“云哥,喝碗冰镇酸梅汤吧,这是伯母特地为你做的。”李寂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沈连云的身后。
沈连云回过头,面色蜡黄,满脸胡须,全然没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他机械的接过李寂桐手中的酸梅汤,机械的说了句“谢谢!”
半晌无语,这一月来李寂桐与沈连云鲜有交流,不过李寂桐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过了许久,除了夏蝉的聒噪之外还是没有其他声音。一月来这样的场景李寂桐不知遇到了多少次。李寂桐并没有因此有离开沈连云的打算,连一丝想法都没有过。
李寂桐低下头,也在沉思着什么,或许是在想安慰沈连云的法子。可李寂桐知道任何安慰对于沈连云而言都显得多余,这段时间以来安慰过沈连云的人不知几何,却不见半点效果。
还是和往常一样,李寂桐送完东西后会陪沈连云坐会儿,然后独自离开。
此时月易中天,已是深夜了,二十几的月亮总比其他时候的更亮些,整个连城山庄都像是覆了一层白练一般,甚是好看。李寂桐起身,痴痴的望着这轮圆月。
李寂桐吞了吞喉头道:“我想我该走了!”
她这句话像是给自己说的,因为沈连云没有回答她,甚至连一丝动作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李寂桐的话。当然李寂桐似乎也没有希望沈连云可以回答她,因为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样一点表情没有。
李寂桐正要转身离开,呆滞了许久的沈连云忽然抓住了李寂桐的手,但是还是没有说话。
李寂桐望着他,同样也什么都没有说。
二人对视许久,沈连云才开口道:“我陪你去!”
此时李寂桐的眼眶却红了,咬了咬嘴唇道:“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沈连云竟笑了,笑得和多年前初见李寂桐时那样的温暖。
李寂桐没有说话,因为这一切转变的太快,快的让她猝不及防。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做梦,怕自己一说话梦就醒了。
沈连云一把搂住她,继续道:“你听到什么吗?”
李寂桐摇了摇头。
沈连云道:“蝉鸣,无尽的蝉鸣。这些蝉聒噪了一个夏天,从未停过。”
李寂桐道:“那又如何?”
沈连云道:“蝉在土里蛰伏了十余年才得以破茧;才得到一个夏天的生命,所以他们无比的珍惜这段时光,他们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就是为了自己的生命不虚度,这是他们活着的意义。”
李寂桐竟在沈连云的怀里抽泣起来,或许是因为她等这天等得太久了。
“云哥,你终于想明白了。”从李寂桐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她的欣喜。
沈连云的目光变得深邃,道:“每个人活着都有他活着的意义,离去同样也有意义。你们说得对,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定不希望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李寂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太好了,伯母若是知道,肯定会很开心的。”
沈连云笑了笑道:“我陪你回去吧。”
李寂桐有些不解,道:“回哪里?京城?”
“对,京城,尚书府。”沈连云目光坚定,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李寂桐脸红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和登门提亲没有任何分别。
沈连云见李寂桐没有答话,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李寂桐道:“不是,我很愿意,也很开心,只是……”
沈连云又问:“只是什么?”
李寂桐道:“只是伯父刚过世不久,我们……”
沈连云明白李寂桐的意思,沈家大丧不久,断不可以在此时提这件事的。
沈连云道:“我明白,只是总该给你家人一个交代的,不是吗?”
“可是……”有些激动。
沈连云打断道:“不要再说了,等我料理完家里的事我们便启程起京城。”
见沈连云态度这般坚定,李寂桐自然也不好再坚持。
夏天的早晨总是如此,太阳还未完全露出身子便已能感受到它的温度。所以坐在大厅中的沈老夫人不得不摇着手中的蒲扇。
一个下人走进大厅,对沈老夫人道:“老夫人,饭菜已经备好,请老夫人移步饭厅用膳。”
沈老夫人点了头。
饭桌上的菜品及其简单,都是素菜。偌大的饭厅就沈老夫人再用餐,显得极为清冷。一旁的丫鬟似有些觉得可怜,便低声问道:“要请少庄主过来一起吗?”
沈老夫人喝了一口粥道:“不用,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丫鬟不在多言,只得静候一旁。
“娘亲,云儿来了。”说话的正是沈连云。
李寂桐也跟在沈连云身后,做了一个万福道:“伯母早。”
沈老夫人抬头看了二人一眼,道“都过来坐着吃饭吧。”沈老夫人面上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但是眼中的欣慰显而易见。
沈连云与李寂桐落座,一旁候着的下人连忙过来给二人盛饭。这并不是仅仅因为沈连云是这个山庄的主人,还因为由衷他们的开心。现在的沈连云已不同于昨日的沈连云。他脸上的胡须没有了,杂乱的头发也已经过精心的梳洗,虽然面色仍然有些不好看,但相比昨日也好了许多。
若换做往日,沈老夫人此时大概已经落泪。可是现在却没有,反而出奇的镇定。自沈傲走后,沈老夫人就一改以往的软弱,变得出人意表的坚强。
她是需要坚强,少庄主沈连云一蹶不振、沈乘到现在还是音讯全无,偌大的连城山庄需要人撑起来,这天下第一庄的名号还得撑起来,她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
沈连云道殷勤的给沈老夫人夹菜,直到碗里装不下。
沈老夫人忙道:“够了,够了。”
沈连云道:“以前都是您给我夹菜,今天换我给您夹一次。”
李寂桐道:“你是该好好感谢一下伯母,这段时间以来整个山庄全靠伯母一人撑着。”
听到此处,沈连云眼中满是不舍,道:“娘,以后交给我吧,您不该这么累的,以前都是云儿不懂事,让您受累了。”
沈老夫人一挥手,对下人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应声而退。
沈老夫人又对沈连云道:“云儿,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我以为你会晚些才能振作起来。”
“娘……”沈连云想解释些什么。
沈老夫人打断道:“我不怪你,我很明白你父亲在你心里意味着什么,你父亲的离去对你的打击不小,你可以软弱,你可以颓废,但不可以一直如此,因为你是沈傲的儿子。”
沈连云点头道:“云儿定不会忘记娘亲的教诲。”
“给,姑娘,多吃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沈老夫人给李寂桐夹了一块豆腐,眸中满是慈爱,堪比亲生女儿。
李寂桐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虽说这段时间她与沈老夫人相处得也很融洽,但是在沈连云面前如此着实有些不习惯。
李寂桐接下豆腐便送入口中,可还没下肚便一阵作呕。
沈连云关切的问:“桐儿,怎么了?你是病了吗?”
李寂桐用手帕擦了擦嘴,道:“不知道,最近几日总是如此,一吃东西便觉腹中难受,恶心想吐,想必是吃坏肚子了吧。”
沈老夫人毕竟年长,一眼便已看出李寂桐这是孕吐,哪里是什么吃坏肚子。
“你快去替李姑娘请个大夫来。”沈老夫人对沈连云说道。
沈连云一拍脑袋道:“对啊!我怎么一紧张就什么都给忘了。”
沈连云推门去了,但此时氛围变得极为尴尬。李寂桐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一眼沈老夫人。李寂桐自幼便和胡扯翁相处,不说精通医理,基本的还是懂的,她如何不知道自己是有了身孕?
沈连云走后,二人沉默半晌。
沈老夫人忽道:“多久了?”
李寂桐没反应过来,许久才“啊!”了一声。她涨红了脸,不难看出此时她内心的忐忑。名门大家怎能接受未婚先孕这种事呢?可是沈老夫人的语气中却没有半点不悦和责怪,这让李寂桐更加不安。
沈老夫人又问:“肚子里的孩子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李寂桐低下头,她害怕接下来是一通批头盖脸的唾骂。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道:“看样子连云还不知道此事。”
“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说,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说的,没想到被老夫人您看出来了。”李寂桐声音压得极地,生怕一不小心便惹怒了沈老夫人。
“哎!”沈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该给他说的,好歹也该给你个名分,此事是我沈家处理不周。”
李寂桐抬起头道:“您不怪我?”
沈老夫人道:“江湖儿女,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说道此处沈老夫人停住了,眼神涣散,像是心神已飞到九霄云外了。许久才道:“我也年轻过,当年若不是怀了云儿家父家母怎会答应这门亲事?”
李寂桐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此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可也没那么轻松。当即谢道:“多谢老夫人您理解。”
沈老夫人道:“当下沈家不宜操办喜事,但总该把这件事先定下来才是。”
听到此处李寂桐却慌了神,他到不担心他的父亲,因为他有办法说服他的父亲,只是他的身份注定了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选择自己的生活。
李寂桐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有选择沉默。
沈老夫人见李寂桐不语,又道:“你家人还不知道此事吧?择个日子,我让云儿陪你走一趟。”
李寂桐还是只“嗯”一声!
沈老夫人倒也没有多想,只想是李寂桐心中羞涩,因此才会如此。
半个时辰的功夫沈连云便回来了。
沈连云正要叫大夫给李寂桐把脉,却被沈老夫人拒绝了。说李寂桐已经好了,不必再看,又叫大夫去账房领些银子如此便罢。
听到此话,大夫也不多问,自顾去账房领银子去了。
大夫走后,沈连云便走上前道:“既然已经没有大碍那我扶你回去写歇着吧。”
沈老夫人叫道:“慢!”
李寂桐大概已经明白沈老夫人的意图,不由得脸颊绯红,像是上了一层胭脂一般。
沈连云道:“娘还是什么事吗?”
沈老夫人道:“把门关上。”
沈连云依话而行。
沈老夫人又指着旁边的的一个位置道:“来,坐这儿!”
沈连云过去坐下,李寂桐也坐在旁边。
沈连云道:“娘,您有什么事就说吧,云儿听着哩。”
沈老夫人看了李寂桐一眼,道:“你觉得寂桐这姑娘如何。”
“那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没有再比他更好的了。”说起李寂桐,沈连云神情总是一如既往的骄傲。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嗯,那就好,那娘要你娶了寂桐你可愿意?”
听到这句话,李寂桐的脸就更红,像是秋天熟透了的苹果。
此时沈连云却迟疑了,面上表情阴晴不定,似有许多难言之隐。
沈老夫人责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连云正要解释,却被李寂桐抢了先,李寂桐道:“伯母,这对于云哥来说有点突然,再给他点时间考虑考虑。”
沈连云道:“我并非不愿娶寂桐,我比谁都想娶寂桐。只是……只是父亲大仇未报,我怎么能……”
沈老夫人道:“我没有要你们马上成婚,只是你该给寂桐一个确定的未来,难道你想要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有爹吗?”
沈连云呆住了一时不知该怎样会这句话,激动的搂着李寂桐道:“桐儿,是真的吗?”
李寂桐没有抬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沈连云激动的道:“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是真的吗?我要当爹啦,哈哈……”因为激动,沈连云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沈老夫人道:“择个日子,你陪寂桐回趟家吧,好吧这个事定下来。”
“嗯,日子就由娘来定吧。”沈连云高兴得什么都不想想了。
“寂桐,你看什么时候去的好。”沈老夫人问。
李寂桐依然低着头,低语道:“一切由伯母安排便是。”
沈老夫人“嗯”了一声道:“我看就这几日吧,此事宜早不宜迟,准备准备这几日就出发。”
沈连云和李寂桐都点头答应。
夜深了。
蝉还是和以往一样聒噪不休,空气还是一样的燥热。
李寂桐一人独倚在阁楼的栏杆上,沉默不语。
沈连云端来一碗“莲子燕窝粥”,她走到李寂桐身旁道:“桐儿,来把这个粥喝了,这是我第一次熬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李寂桐笑了,道:“你一个晚上不见人影就是去做这个事去了!”
沈连云尴尬的笑道:“是啊,我长这么大还没下过厨,这还是请吴妈教我做的呢!”
李寂桐尝了一口,却不舍将这粥太快吐下。沈连云满是期待,忙问:“怎么样,熬了很过锅就这个像样点了。”
李寂桐点点头道:“嗯,很好喝,至少没我想象的那么难喝。”
沈连云有些失望,道:“那就是还是难喝了?”
“哈哈……”看到沈连云那孩孩童般的表情李寂桐乐了,道:“和你开玩笑的,傻瓜。”
沈连云也笑了,道:“你是越来越坏了,看我不收拾你。”说着就是挠李寂桐,痒得李寂桐大笑不止,可是笑着笑着李寂桐却哭了。这可吓坏了沈连云,沈连云忙问道:“怎么了桐儿,是我弄疼你了吗?”
李寂桐没有说话,只是扑到沈连云怀里抽泣。
沈连云又道:“桐儿,你说句话啊,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李寂桐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我在想如果伯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吗?”原来李寂桐并没有把真实身份向沈家人言明,沈家上下除了沈连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沈老夫人只认为她是京城一户大户人家的千金。
沈连云安慰道:“你放心,我娘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再说我娘也是很喜欢你的啊,别多想了好吗?”
李寂桐又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好害怕。”
沈连云将李寂桐搂得更紧,道:“什么都不要怕,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相信我。”
“我信你,可我还是怕。”李寂桐将沈连云推开,有倚在了栏杆之上。
沈连云问:“你怕什么?”
李寂桐道:“很多,们之间阻碍太多,我爹、皇上、还有……”她欲言又止。
沈连云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你真的准备好了吗?”李寂桐眼神变得有些哀伤,她想她可能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沈连云当然知道李寂桐指的是什么,杀父之仇、还有如何面对李寂桐的父亲。
沈连云不假思索的道:“我准备好了,明天我们就走,陪你回京城。”
李寂桐又问:“那你的仇呢?”
沈连云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我好听我们的孩子叫我爹,我还要教他剑法、读书写字呢!”
李寂桐沉默了,她知道即使她有了沈连云的孩子她也还是没有权利要求沈连云放弃复仇。
这日天气,很好。碧空万里却不觉炎热,是个绝好的赶路的日子。
这日李寂桐和沈连云便要启程去京城,因李寂桐有孕在身,所以二只得弃了马匹,去一辆马车代步,沈老夫人嘱咐了二人一番,便看着二人上路了。
马车已经消失在视线外,可是沈老夫人依呆在原地不动,直到随身的丫鬟来提醒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