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街坊的挽留和不舍,特别是狗儿红红的眼圈,路小石高喊了一句“我路小石还会回来的,带着大把的银子”,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路过城外的那片松林时,他停了下来,默默地看向松林深处,手指在腰间软刀上轻轻抚着,像冬夜星星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睛,变得有些朦胧。
老张静静地等着。
他二人只在邛州城住了一年多时间,但张老二、柳大户等人却是实实在在的邛州人,自然知道老牛头儿也是十多年前才到的邛州。
而那时刚好是六王之乱结束不久,所有人都认为老牛头儿就是一个逃难的苦命人。
路小石自己也说,他和老牛头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理所当然地要亲近一些。
老张当然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一年多来,路小石和老牛头儿已是事实上的师徒关系。
只是这个师父嘛……老张很有些无语。
他亲自察探过,老牛头儿身上不但没有初神境以上强者才会有的神气,甚至连刚晋入化气境的修行者应该有的精气都没有,就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要作路小石的师父…….不敢想啊!
只是老张更加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家伙,其实骨子里是很重情义的,平素里嘴上像没个把门的东西,但有所为、有所不为却是不含糊。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等着,而且他已经有了打算,哪怕路小石要在这片松林里耽误一整天,他也不再反对。
但是,那个去京城的决定,他丝毫没有动摇。
事实上去京城并不是他的决定,而且他也没有办法和能力去改变这个决定,虽然知道这个决定后,他曾犹豫过。
犹豫不代表他就能够不去执行这个决定,只能说不是他心甘情愿。但昨晚听到路小石又杀了三个人后,他忽然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对于现在的路小石来说,京城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老张满腹心思地等着,但意外的是路小石只站了片刻,冲着松林轻声说了句“我走了”,便真的走了。
老张暗自唏嘘不已。
渐渐地,邛州城远了,显得越来越小。
用了十来天时间,二人到了邛州以东三百里的眉山城外,但在城外的眉山关前面,路小石咬牙切齿地说不再走官道,而必须要走北边的山路。
理由是,眉山关把门的那个守将长得太磕牙。
老张笑了笑,同意了,心想这个小家伙啊,但凡是勉强应下的事情,总是会找到各种理由去拖沓,而且还必须顺着、由着他去拖沓,不然他一定会像盯着猎物的狼一样,去盯住任何一个机会,然后义无反顾、死皮赖脸地反悔。
“不是我说你。”
小家伙并没领老张的情,他一边慢慢地往山上走,一边责怪道:“不过几天时间,眼瞅着就过年了,你非得要着急的赶路。现在倒好,又在路上耗掉一个新年,说不定柳大户真的做了油闷鸡,都怪你。”
老张笑眯眯地回答:“怪我怪我,只是出发前时间挺急的,但现在据说稽考延后了,自然也就不急了。”
路小石没问老张怎么知道稽考延期,因为他知道问了老张也不会说实话,就像过去若干年来,他问老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朝廷的小道消息一样。
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老头儿斗,宜怂不宜凶。
“说笑的,我哪能真的怪你。”
路小石悄然换去责怪的口气,幽幽叹道:“老张啊,这么多年来,你又当爹又当娘地把我养大,真的很不容易。”
但老张有着只多不少的斗争经验,听着小家伙又使出体恤孝顺然后引诱的套路,果断地假装没听见。
路小石嘿嘿一笑,换了一招。
“老张,从邛州城出来你我始终在一起,你从哪里知道稽考延期了?我怎么不知道?换作以前,我肯定要问,但现在我却不问了。”
老张瞟了一眼,忍不住道:“为什么?”
“伤和气啊!”
路小石一脸的真诚,道:“如果我问,你肯定还是不会告诉我,对吧?既然你不告诉我,肯定有不告诉我的原因,我得理解你啊!”
老张嘿嘿笑。
“可话说回来,我知道你也会理解我,毕竟好奇是无比煎熬的一件事,到时候我急歪了鼻子、瞪瞎了眼,你也心疼我不是?”
老张裂裂嘴。
“所以啊,我就不问,省得大家都不好相处。但是呢,你如果主动告诉我,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落得个皆大欢喜,对吧?”
老张叹口气,道:“都说好了,等到了京城……”
“打住打住!”
对于老张的负隅顽抗,路小石终于露出了凶相,恼道:“不用你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嗯,我是谁啊?”
“你少来这套啊,别以为我没发现,自从听到太子死了的那天起,你就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
“所以?”
“所以……”
路小石停下来,直直盯着老张,低声道:“其实你才是太子的亲爹!”
老张唬了一跳:“可不敢胡说!”
路小石哈哈一笑,问道:“不然你反应怎么会这么大?话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稽考延期了?”
老张答非所问,笑眯眯地说道:“小石啊,京城可是一个好地方,你去了一定不会后悔。”
“说得你好像去过一样。”
“何止去过?嘿嘿,在你没出生之前,我可在京城生活了近三十年呐。”
“所以我出生在京城?”
“去了京城你就知道了。”
老张游刃有余地处理着路小石的套路,悠闲地走着。而走了几步后,他察觉路小石竟然没有再次套路,不禁回头看了看。
只见路小石怔怔地望着山顶,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严肃。
老张顺着路小石的眼光瞅了瞅,确定山顶上只是一片雪,山腰倒是有些岩石和树林,可到底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严肃的新鲜事儿。
“小石?”
“老张啊。”
路小石倒嘶了一口凉气儿,摸着下巴说道:“江湖上传说令狐月两枪破天山,但我始终不相信,你说天山比大巴山还要雄伟险峻,两枪怎么就能破开呢?”
老张哑然失笑,道:“两枪破天山算什么,人家铁秀红还一刀断衣冠呢!那是见虚境的大能,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再说了,令狐月破掉的是天山漠阳关,而不是穿破整座天山。”
路小石摇头道:“那也不可能啊,就像传说步青云三剑斩毁飞仙关一样,传的是有模有样的,但没有亲眼见着就不能肯定。而铁秀红这事儿就更玄了,怎么可能斩断滔滔江水呢,你没听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吗?”
老张笑道:“一刀断衣冠,两枪破天山,三剑斩飞仙。这三件事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当时必定有人见过,不能因为你没亲眼看见便说是假的。”
路小石点点头,继续向山上缓行,问道:“见虚境真的这么厉害?”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你若真是好奇,炼功就勤奋一些,等你自己到了见虚境,不就知道是假的还是真的?”
“你行你来!”
路小石没好气道:“修行五境,从化气到忘形,再到初神、明神,然后才是见虚。王朝八大神将不过是初神境,冉大都督、闵副都督那么厉害的角色也只是明神镜,我凭什么到见虚境?”
“那倒也是,不管是见过的还是听过的,见虚境也就那么几位,好像离你确实远了些。不过,明神境你应该能到的,我看好你。”
“对一个化气境的小角色说明神境,还看好我,你是不是傻啊?简直比当年的夏起还傻。”
路小石顿了顿,叹道:“南风起,北风烈,风卷长空云追月。想当年天下明神境四大高手,夏起可是稳坐头把交椅,可如今呢?人家令狐月和步青云都晋为见虚了,他却和蒙烈同归于尽了,唉,不是傻是什么?”
“是忠啊!可惜忠臣都死得早。”
“说的也是,步青云这个叛徒竟然能破境见虚,真是没天理。老张,你不说修行者约定俗成,但凡晋为见虚境后,便不会卷入世间纷争吗?”
“谈不上约定俗成,唯心境罢了,你何曾见过天上的雄鹰正眼瞧过地上的蝼蚁?”
“我明白了,那步青云和令狐月虽然是见虚境,但心境却差远了,到最后竟然丧心病狂,所以才会帮着氐羌族人来对付我王朝?”
“那倒也不是,当年令狐月是在破漠阳关的时候破的境,之后便没有再参与氐羌族人的南侵行动;步青云倒是斩毁了飞仙关,那也是刚刚破境之后,其后也再也没有什么消息。”
“胡说!如果令狐月和步青云没有帮氐羌族人,又哪里会有铁秀红的一刀断衣冠?要不就是根本没有一刀断衣冠这回事儿,反正只能选一个。”
“这个……好像也是!”
“我替自己忧伤啊。”
路小石看着老张说道:“我所知道的这些江湖事儿大部分都是听你说的,但你说的你自己信吗?”
“我信呐。”
“反正我不信。”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
老张看着路小石,笑眯眯地说道:“这四人也是我说给你知道的,那你信不信?”
“冉莫是王朝的现任大都督,闵高是副都督,穆尔元仞是北氐国兵马大元帅,关山尺是西羌国天下大元帅,我当然信。”
但不等老张开口,路小石马上强调道:“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儿,不是你告诉我的。”
“行,这个当我没说。”
老张笑眯眯再道:“一青衣,一放翁,联手笑天下。这些可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那你信还是不信?”
路小石瞪了老张一眼,恨恨道:“没见过你这么较劲儿的老头儿。”
老张嘿嘿笑道:“还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