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该走了。她可能感到有些可笑，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从容离去，而我逃也似的离开这片古怪的树林，再也不想回来。她看着我大笑，我不爽，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用孩子的语气捂着腹部和我说，你老爸肯定气疯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我更加不解，她平复完莫名其妙的大笑后说，我还以为只有我干过离家出走这种事呢，其实有够普遍的，大多都是跑不远就被抓回去了，像你这样的小孩子能跑到这里不多见。
我还是不明白她笑里的意味，她兀自哼起歌，双手撑着椅面上下摆动双腿，比我还幼稚。“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不过我的那位朋友比你好多了，她就算是离家出走也要给我捎信的。”我觉得她在说谎，我为了填饱肚子躲避寻找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哪有什么时间写信。她正色，那应该是我记错了，信是我写的，有没有寄出去也不好说。这般难沟通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头疼非常。
她蹲下来笑吟吟看我。“小孩子嘛，任性些可爱，我会给你我的祝福的，希望你能有所成长，旅途一帆风顺哦。”她随手从三叶草堆里掐一支四叶草给我，神情又和毫无想法的木偶一样僵硬无情。“啊，抱歉抱歉，我刚才在发呆，饿的话就啃草试试吧。”她又在开玩笑，但或许是看到了我的不信，她一把抓住我，把草杆塞进我嘴里，酸涩，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不过确实感到精力好些了。“你这一口又要我倒霉好久呢。”似乎要印证她口中的话，下一秒上方好端端的树枝砸下全落在她头上。她顶着压力直起身，揽过我说：“放心啦，有我在这类意外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我可是被眷顾的少女！”我拿下她头上的树枝帮她摘发间的草叶，似乎就这样的萍水相逢也不错。
她早叮嘱过我离别时不要说再见，只准走不许回头。我不服家庭管教挣脱出此刻却乖乖听她的话直走。或许或许，或许我吐出再见两个音节就会被抓去做劳奴，或许她只是不想听到再见之类的话语。我有诸多不解，只想找处安息之地入眠。夜晚安静许多，比被束缚的夜好上太多。我再……哦，我不用听家里人类的喧嚣了，遵守承诺，只是这样的夜晚，好极。
2
梦梦躺在床上思考，想到的首先是漫长的生命会带来什么，等到人们都老去，树木星辰还在那里，比人类寿数长得多的大树好高大，郁郁葱葱的穹顶仿佛望不到边，粗壮到抱不下。星星也是一样的，那么多那么多的繁星，在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出生之前也存在，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一阵恐慌，往后的年月要怎么办呢，要贪恋人间的温暖，一次又一次得到，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找寻，一次又一次无法避免失去。
她头一次想到死，想到自己死去就不用再担心这些了，可是做不到呢。她就当是在人间界活过一遍在这个年龄死去，躲到自然当中，等到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死去，她才像一个复活的胆小鬼一样出来视察，再决定要不要降生。
“我会找到你的，不管再过多少亿年，我终会找到你的，不论你是否还是你，我都会陪着你，只有我们两个，远离尘世，安静观望着星星与月亮。”月用之前前所未有的力度钳紧梦梦，仿佛她又要飘走难觅。梦梦开心时的情态，笑容，梦梦苦恼时皱起眉头咬笔头的习惯，梦梦无助哭泣时在她怀里依靠，又鼓起勇气前进。她唯一的星星会在难过时依赖她，会寻求她的帮助，会保护她选择她牵挂她，这样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她爱她的星星，这是毋庸置疑的，懂得盈亏的月亮容易满足，我还要再求得什么呢。她不爱我月亮还会存在，更何况梦梦在乎她。她想她已经得到了幸福，只是梦梦不满足，她太贪心，太过多情留恋人间。梦梦偶尔还是露出悲伤的神情，她作为人的一部分急切宣告着要回到人群中去别徒留在深林里孤寂。月发问，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没有啦，只是偶尔会想到过去的事，偶尔有些思念朋友。月站立不发一言，她得到了自己的幸福，但与之相对的是梦梦的幸福消失，她不想这样。
可梦梦还是拒绝她，不用啦，我们过得好好的别再折腾，没关系的。“你还是向往凡间，割舍不下你前生的因果，你只是你不想让我难过才这样和我说的。梦梦，于我而言你的幸福更为重要，你已经牺牲太多了。我不会难过的，我想这段日子里我已经完成了我所有的使命，现在我想成全我的爱人。”
不，不是的，我没有这样想。梦梦做着辩解，却发不出声，“至少让我和你道别。”她上前去亲吻月浅色的嘴唇，不带任何情色意味。“你是我生命中最无可取代的存在，再见了，我爱你。”月最后看梦梦一眼，面带笑容，她想她们以后再无交际。
“永别了。”
早逝的女儿每天都在逃避痛苦，命运紧随不舍，她想要逃离痛苦就必须自我麻痹，想要逃离命运就要接受苦痛的现实。一次次尝试的死亡磨光耐性，她想自己变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破碎，想到，要再次经历数不尽的人生。就像当初梦的所作所为，现在她也做出同样的选择，只不过更彻底更不留余地。哪个位面里她的年龄都无法超过这个时间点，但会有无数的她降生，有无数中可能，不用再面对无望的痛苦，每一个她都会做出合适的选择。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里的这位梦梦了，没有人来爱她的笑容，惋惜她的离去，世上所有记得她的人都消失，连她自己都不想记得，永远消失殆尽。
安于平和，不愿改变尝试的少女，有了千万种可能的人生，只是梦梦，这里的这个梦梦，永远那么悲伤，永久被遗弃。再见，请忘记。反正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在悲伤时说笑话的家伙。
“月月，”她说，“还好有你陪我，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谢谢。”月却感到名为终结的恐怖席卷，忙止住她的话。“你永远不必同我说谢谢对不起之类的，我不在乎这些。”是啊。梦梦也笑，但还是那么勉强。陪我的只剩月月你了，这非常规的二位，梦梦得以在黑天出现，此中意味不得言语。她对着月亮说，谢谢，还好有你陪着我，我原以为我就要这样消逝了呢。她回过头看月，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尽量满足你。月如坠深渊，耳边炸开爆鸣。
不要，不要。
她等候到梦梦的相守，并一直拒绝她有关终结的想法，愿望，心结，遗憾，这些都不能了却，否则她不能存活。月清楚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是梦梦活下去的支柱，便不断往自己身上堆积因果。“你之前不是说要去看看人类的发展吗，我陪你一起去，我们还可以学一些新奇事物，好不好?”不要，梦梦知道月的心思，她的付出索取都那么单纯热烈，只是她无法回应。
梦梦。月很少这样叠词喊她，并且以不那么平缓的语气。别这样了，你这般强迫自己是何必呢，你无需做什么承诺，我都会陪你的，你是我珍爱的星星，别再这样，别再委曲求全了。梦梦还是波澜不惊，月从背后抱住她，低头言语，我想看到你真心的笑容，真诚的眼泪。梦梦平视前方，月问，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也不知是在问谁。这是命中注定。月无不动容道，可你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你让她们幸福，自己承担痛苦呢。梦抚摸月的脸颊，“月，你看，你现在比我更像一个生动的人了呢，所以大胆去追寻自己的人生吧，我会祝福你的。”
“没必要连我也推开，”月垂下眼帘，“梦，梦梦，我的星星，我生来就是要与你一起的，你甩不掉我，至少在这一世你不许逃离。即便你再怎么刻意逃避不愿承认，我还是要与你说，我拒绝你自取灭亡的见解。”
为什么总是自己让步呢。可能舍弃比索取更符合我不愿尝试改变的性格，在此不动。月彻底对这个固执的傻瓜没办法，但她还是没办法，没办法不想靠近她。“你身上还是有星星的魔力。”梦梦偏过头：“只是一些错觉罢了。”
月身为同患难共赴命的正宫的不满。
她对梦梦一等一的衷心，绝对珍爱不动摇，所以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梦梦对她的那些朋友那么上心，心甘情愿那样开心地笑，那样被消耗。她对梦的爱纯粹，你是我的一切，我爱的人。月是作为一个爱她的概念存在的，是给梦梦一个重生的选择。但梦梦最终还是放弃她的幸福，这或许可以说明她在相处的过程中总是牺牲自己来让朋友更好，总是抓住朋友的快乐而觉得自己付出的不多。明明自己也伤心难过，但“她看起来比我更伤心，我希望能提供帮助。
月一直不喜欢这些团团转的凡人，你不欠谁的，无需担负什么，让自己轻松些好吗，梦梦说，啊，他们都要我做，原来我不去做也可以啊——你看，这就是我的可悲，无法剔除的舍己为人的观念，月月，我也不清楚什么是我的幸福了。”梦梦将头埋在膝弯。
明明自己的爱才最无私最清澈。梦梦说，月月啊，那不一样，我想这就是症结所在，我很感谢你无条件的爱，但是这份无条件的爱我看作理所应当了，你向我索取些什么，或许就能幸福。月纠结至极，我不是为了索取才爱你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么难过，那些罪人坏人极力欢歌呢。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我们都是罪人，遍地都是罪责。
你的哀愁为什么不和她们讲。没必要的。月看着梦一天一天混沌下去，梦梦突然看她，月月，别再死守着我了，我不值得。月明白很多，她说，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有无尽的寿命来消耗。梦梦在浑噩状态认真看她，月上前去，她明白，该做出选择。
她因为她的善良悲悯再次选择我时，我永远也无法逃脱，永远也不想逃脱，即便是施舍。
梦梦的可怜在于，她总是习惯自我牺牲，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掏空。我仅仅作为一个爱她的概念产生，她要引导我做独立的人。人哪里好了，但我还是想拥抱她的人类意识，多么可怜可爱。从地上看天有许多发光的眼睛一眨一眨，她果然是星星的使者，说话时习惯的面部小细节是眨眼，狡黠的笑容讲出俏皮话一点也不叫人讨厌。
梦问我我想要什么，我没有答案，亦步亦趋是程序，我欲守护她，我欲怜爱她，我欲拥抱，我欲亲吻。她还是那么狡黠，眨眨眼，都可以啊。只是她的悲伤太过压抑，在人前总展示欢乐，看起来软弱。
更多时候她发呆沉默，长时间的相处中我也清楚她不爱我。不能像我爱她一样爱我，但是没关系的，我还是爱她。梦梦自从撇开人世后愈加黯淡。月月，我不想回去了，就让我一直悲伤吧，反正也没人在乎。她总是这样轻飘飘把我排除在外，也许我真的无法令她感到实感，转而思考存在的意义。
万般柔情，万般忧郁，万般不为所动。她的鲜活一点一点，不可避免流失，我抓不到一点碎片。人世确实有一种魔力，让喜怒哀乐都有趣，一点一点凝实。她排斥，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别再说了。向往和排斥令她心力交瘁，什么时候，我又变得透明了?而她近乎消散。
我终于明白不甘的情绪，我的陪伴毫无意义，我又惊醒，什么时候我这么功利?难道我欲相伴她是为了一个与她并列起名的名号，不。所以梦梦疲倦向我表示，你比我更像人了。而如果远离她/似乎从一开始就避免不了悲剧，该如何抓住星星不让她飘到天上。我们的结局潦草又毫无文艺浪漫属性，一想到她，想到对她的爱，我得以继续维持形体流传下去，我要记得她，我要做一个讲述她一生的人。梦的离开是必然，绝非自甘堕，她的使命已然完成，在亘古之初沉眠。梦，我的星星，我的神明，我永生永世记得。
5会说情话的人往往多情又无情，像是弯恋直
梦梦有情，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人间十六年喜怒哀乐感觉最明显的还是情，各类事物生命都有情在，她在安慰朋友不要掉眼泪时创造出的情话比网络上的精华帖还要有用，但是问题在于，梦梦对着几乎陌生的人也能说出那么真诚又令人误会的的话，这很难办。她想，我说的哪里不对？安慰伤心的人天经地义，我尽量做不说谎的好孩子，尽量言语委婉动听足够模棱两可。月敲她，这才是最糟糕的吧，上个月，你对一个女孩说：“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即使身体不能陪在你身旁但你要相信我的心与你同在。”你这话谁听了不误会？梦梦抗议，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抗议什么：“喂，我说的哪里不对？不那样说嘛？我很小心了，我说的话是真的，二人交流的时候，尤其是在情感波动的时候说这样的话很正常啊，小月你还是不懂人。”“啊，明明是你一直在说些让人春心懵懂的话，不了解你的听了还以为你喜欢她”想到梦梦的迟钝她又无可奈何补充“那种恋人的喜欢。”“得了吧，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向我发出恋爱邀请的，这两者不一样，我讲话真诚是人与人之间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喜欢才不是爱情那样恶心的……抱歉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一直都觉得那种男女关系才玷污了神圣慷慨的情啊。”“你说得对。”月吃完煎饼果子找个摊位垃圾桶扔掉包装袋，敷衍回复，其实她觉得这样挺不错的，只要说情话的对象没那么多就好了，只要自己是唯一的就好了。她全知道。
6梦梦知道自己是神之后第一个下令把自己劈死，这个那个的祈愿，这个那个的世界体系弄得她焦头烂额。“所以我才卸职的啊，辛苦你了。”梦在神识之海拍上她肩头说，“这些年的祈愿相对来讲少多了，自然神被人文神顶替，更遑论大千世界中掌管星系形成的你我。”
梦梦跪下向真正的神明前辈祈愿：“妈妈，这活说什么我都干不了，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十六岁少女啊。”梦扶起她两股劲较劲，“呵呵你别乱叫我们俩没什么区别，我宁愿消失重回概念也不愿被那群家伙絮絮叨叨。”梦梦灵光一现顶着虚弱黑眼圈的头颅说：“干脆我们召唤小行星撞地球重开吧也不用再管这些了。”梦一下子松掉在抬梦梦起来的手看她倒地，“你去，我不拦你，我看你聪明的神识能不能算出此举背负的因果。”梦梦扑通一声倒地但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地所以她转个圈又扑梦怀里哭起来了。“我能不知道吗！只是开个玩笑，和你说了我只是个十六岁大的人类人格，别为难我。”
梦冷哼一声推开她幻化出一尺白绫挂在没有的天上就要开始上吊。“所以法子就是我正文里的做法啊，舍生献祭嗨皮end，还好我本身也不想活了。”梦梦上前抱住亿万万岁的老前辈哭喊：“祖宗，我们都正文外了好好的不行吗，我听，我听祈愿还不成吗，不就是想借此机会多发展些下凡解决故事的奇遇吗！”梦从容不迫甩开她坐板凳上嗑瓜子，“你演，我来看，随便帮忙出演画外音。”于是梦梦的又一次抗争以妥协告一段落，欲知后续神明事务所如何，且听下回没有盼头的分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