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同志?同志?”林然然把身份证和介绍信隔着铁门塞进去。
“哦, 哦!”屠钢反应过来, 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才接过来, 压根没看进去:“你有什么事儿?”
林然然笑道:“我想见见你们厂长。”
“成。”屠钢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门, 让林然然进来, 一低头才看见她身边还跟着个小胖子, 顿时被泼了盆冷水:“你还带孩子出门?”
“这是我姐姐!”顾元元大声道。
屠钢挨了句刺也不生气, 反而乐呵呵地道:“行行,进来吧,厂长这时候正好在办公室吃午饭。”
屠钢跟林然然互相通了姓名, 原来屠钢是厂子里的副主任,负责不少事。林然然有意无意地跟他套话,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肉联厂位于郊区, 占地面积足足有六七百平方。大体分为屠宰场、加工厂和卤制品厂房, 建筑呈长方形,表面的水泥经过风水日晒后变成土黄色, 用红漆刷着大生产的标语。卤制品厂房旁边是食堂, 操场上还有两个破旧的篮球架, 方便这群年轻工人发泄过剩的精力。
这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许多提前吃完饭的工人已经抱着篮球在玩儿了,还有陆陆续续拿着饭盒往食堂里走的。
肉联厂上到厂长, 下到看门老王养的那条狗都是公的, 哪里见过这样时髦漂亮的姑娘。经过食堂门口的时候, 一群大小伙子看着林然然,眼睛都快跟着蹦出来了, 连说话的声气儿都不自觉收了几分,生怕吓坏了这娇滴滴的姑娘。
一个贫嘴的年轻人冲屠钢嚷道:“屠哥,这是嫂子吧?!”
屠钢登时脸红脖子粗:“别瞎说!人家是来拜访厂长的!”
那群大小伙子一发哄笑起来。
林然然下意识地看过去,一双清水眼娇滴滴的,她被屠钢的样子逗笑了,又想到现在这年头男女大防还很严重,这笑容还没成型就赶紧憋住,变成个要笑不笑的样子。
就在这时,斜后方的办公楼走出一行人来,呵斥道:“起什么哄呢?!”
屠钢忙对林然然道:“这就是我们厂长。”
然后上前小声跟厂长介绍了一下林然然的来意。厂长点点头,对林然然道:“小林同志,我先送送客人,你去我办公室稍作一下。”
林然然还来不及说话,只见厂长的客人忽然侧过头来,他高鼻薄唇,目若寒星,不是谢三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谢三抢先问出林然然心中的疑问。
厂长对谢三的态度很客气,道:“谢同志,这小林同志你认识?”
谢三“嗯”了一声。
不能指望这个闷葫芦会解释,林然然笑道:“巧了,我跟谢同志是同乡。”
厂长对林然然的态度立刻热络许多:“这就是缘分啊。那一块儿去咱们单位食堂吃一顿?咱们这儿别的没有,肉管够!”
不愧是肉联厂的厂长,说出这话简直叫人无法抗拒。
谢三忽然道:“对不起,我有件事跟她说。”
说完以眼神示意林然然,率先迈步走来。林然然满头雾水,跟着他走开几步,顾元元小碎步跟过去,脸都憋红了。
那群大小伙子还在食堂门口探头探脑,屠钢也一直关切地看着林然然,眼神还探究地在谢三和林然然之间来回打量。谢三皱眉,挡在林然然身前隔绝那些视线:“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们单位派我来找肉联厂谈一个合作。”林然然脑筋转得飞快。
谢三不赞同地看着她,语气严厉:“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谢三虽然一向冷淡,也从没对她这样严厉过。林然然有点不高兴地道:“那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我在谈生意。”谢三直白道。
“……”林然然倒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做生意,谢三在跟肉联厂做生意?
林然然抬眼上下打量一番他,才发觉谢三今天格外不同。他一向英俊,只是穿着随意粗糙,今天穿了一件裁剪合体的羊毛呢军大衣,脚上的解放鞋也换成了锃亮的皮鞋。
这样穿戴的谢三,如同美玉被拂净了面上尘埃,登时焕发出光彩。
人靠衣衫马靠鞍,怪不得那厂长对谢三这么礼遇。可谢三跟肉联厂在谈什么合作?
让林然然更震惊的一点,是谢三居然这么直白地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在这个夫妻父子都可以相互揭发检举的时代,谢三的一句话让林然然背负上了沉重的压力。
许多疑问都堵在喉咙口,林然然对谢三道:“你……我待会儿再仔细问你。元元,我们走。”
“我……我走不动惹……”一边的顾元元却苦着脸不挪步。
谢三一低头,这才看见林然然身边还黏着个小熊瞎子。小熊瞎子一抬头,原来是当初那个小胖子。
小胖子还努力挤出一个缺牙笑容跟他打招呼:“哥哥好~”
谢三发现了顾元元的不对劲:“小家伙,你夹着个腿干嘛?”
林然然也皱起眉头,紧张道:“元元,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顾元元嘤嘤道:“没……没事……”
谢三仔细看了一眼顾元元的姿势,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来。”
他说着一把将这个小胖子抱了起来,林然然忙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谢三道:“没事,我带他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林然然这才恍然大悟,看着顾元元窝在谢三怀里还瘪嘴皱眉的小模样,差点笑出声来。忙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道:“好,我就在办公室,你们快点回来啊。”
“嗯。”谢三抱着顾元元往厕所方向走。
大概是从谢三的扑克脸上看出了哥哥的模样,顾元元乖乖趴在他肩膀上,也不认生。
厂长石军带着林然然回到办公室。桌上还摆着两个干馒头,一小碟花生米。
“你瞧瞧这乱的,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客人一茬接一茬的来。”石军自嘲道。
屠钢先跟石军介绍了一下情况。
石军看完林然然的介绍信和证件,伸出手:“林同志,你好你好。”
林然然也笑着跟他握手:“石厂长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石军跟林然然单刀直入道:“小林同志,你们供销社跟我们也没什么业务上的往来啊。我们单位的产品就是生肉和熟食,不适合在供销社销售。”
林然然笑道:“我这回来,不是买肉,而是有一批货物想出售给你们。”
石军愣了下,道:“小林同志,你们还有东西卖给我?”
林然然笑吟吟道:“当然。”
石军大笑起来:“我们肉联厂要买的东西,无非是刀具清洁用品和调料,都是采购员直接买的,用不着这么麻烦。”
采购是一件肥差,哪样物事在哪里买都是有讲究的,就算是厂长也不能砸人家的饭碗啊?
林然然笑吟吟道:“我这次倒不是推销那些东西。”
石军道:“那是推销点什么?”
林然然反问:“那你们最缺、最喜欢什么?”
石军毫不犹豫道:“粮食!”
这不是废话嘛,这年头谁不缺粮食?林然然噗嗤一笑,放弃了卖关子:“这样东西,我想你们也会喜欢。”
林然然说着,从包里拿出几瓶酒,还有方才买的两包熟食。
“小林同志,这我就要批评你了。”石军脸色一沉,“你要谈合作,我可以听你说说计划。这种让我犯错误的行为就不可取了。”
他说着,喉咙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林然然无奈地道:“我说的是,这酒你们需要吗?”
“酒!”石军的目光顿时热切起来,问道,“你要卖酒?”
林然然把纸包拆开,笑眯眯道:“您先找几个杯子出来,尝尝这些酒怎么样?”
卤鸭胗和烧鸭的香气在屋子里飘散开来,石军的喉咙吞咽了一下,阻止林然然开酒的动作也就变得软弱无力许多。
林然然顺势把酒瓶盖打开,笑道:“您这有没有多余的空杯子?我想让你尝一尝我这酒怎么样。”
石军赶紧去找出几个茶杯来,特地拿开水涮了涮,先给林然然倒了一杯热开水,剩下的几个杯子依次倒进一点酒。
林然然笑道:“你先尝尝看。”
石军端起一杯清澈无色的白酒,在鼻尖嗅了嗅,再咂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液顿时从胃里烧得窜起来,他倒吸一口气,等酒劲儿缓过去之后才长出一口气道:“这是山西大曲,劲道最足。”
“行家。”林然然笑着赞道。
石军吸着气,赶紧吃了几颗花生米压压味道,又迫不及待地端起下一杯喝了一口。
“这是地瓜烧。”地瓜烧顾名思义就是用地瓜酿造的烧酒,地瓜价格最贱,地瓜烧的价格也不高,口感嘛中规中矩,不足的是后劲太大,喝完酒第二天头疼欲裂。
林然然一共带了四五瓶酒来,都是供销社里能买着的。石军就着林然然带来的卤味下酒,一杯一杯依次品尝过去,脸色都有些发红。
最后他指着其中的一杯道:“这杯最好。润口,回甘,仔细品起来,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果味,这是果酒?”
林然然不由得笑道:“这都喝得出来。果然是行家。”
石军连忙问道:“那这瓶是什么酒来着?”
林然然指着其中一瓶,石军连忙拿起来一看,就发现这酒并非自己见过的任何品牌。亮晶晶的玻璃酒瓶里晃动着琥珀色酒液,上面贴着一张很简单的标签——醇酿柿子酒,还画了一个传神的简笔画柿子。
“柿子也能酿酒?难怪有一股果味。”石军恍然大悟,“不过这酒是哪里产的?怎么没看见产地和厂址?”
林然然道:“这是北方富平县的特产。那边的柿子最多,这酒就是选了最新鲜的柿子和冰糖酿造的。口感香醇顺口,而且度数也不高,最适合上海的冬天喝了驱寒祛湿。”
石军眼睛顿时亮了,端着酒瓶来回端详。这酒瓶子很干净,上头塞着一个塞子。标签虽然简单,却也做得很有心思。
现在这年头的人根本不讲究品牌效应——供销社卖的许多东西还是采购员从外头寻摸回来的呢。何况酒这种东西,石军是个识货的,知道林然然的柿子酒是好东西。
石军一直翻来覆去地看着酒瓶,好像对那个简笔画柿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林然然十分耐心地坐着,脸上笑意不减,屋子里半天没人说话。
终于,石军叹了口气,主动打破沉默:“那林同志,你这酒打算怎么个卖法?”
他一开口,就等于交出了主动权。林然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一瓶五块。”
“什么?!”石军失声道,“这也太贵了!茅台一瓶才七块!”
“那您觉得这酒值不值这个价?”林然然气定神闲。
“这……”石军握着酒瓶子半天不舍得撒手,道,“这个价,咱们厂肯定是买不了。我个人愿意跟你买几瓶。”
林然然莞尔,松口道:“五块一瓶,这是在供销社的零售价。如果您这儿愿意大宗收购,我一瓶可以让价三成。”
石军飞快换算了一下:一瓶三块五,这个价勉强还能接受。他还想继续压一压:“小林同志,我这儿倒是可以收购一些。我们单位员工算上家属共三四百人,按照一人三瓶的价来跟你收,我能收下一千二百斤。”
林然然笑道:“我这儿总共就一千来斤,只能给您腾出四百斤。”
石军急了:“你这不是逗我吗?四百斤顶什么用?”
肉联厂的员工全是汉子,哪有不爱喝酒的?特别是屠宰车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日夜颠倒,凌晨就得起来杀猪。上海的冬天湿寒入骨,他们干活时都得喝几口烧酒驱寒暖身。
因此肉联厂的员工们最盼望的福利就是酒。可酒是这么好搞的吗?酒得用粮食酿啊!上回他们单位的采购员不小心从外地进了一批工业酒精兑水的假酒,差点把单位一老员工喝出毛病来。饶是如此,他们单位不少人还会偷偷去黑市买农民酿的劣质烧酒。
林然然这酒的滋味好,品质也好,加上她还是供销社的员工,知根知底,不怕她耍什么花头。
石军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对林然然施展出三寸不烂之舌,拼命游说她把所有酒都卖给自己单位。
说了大半天,林然然才终于“勉为其难”道:“这酒我本来是答应给人家食品厂一些的呀。食品厂说了,只要我给他们八百斤酒,他们能给我拨一车皮的肉罐头!”
“屁!他们的肉罐头还不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石军拍桌道,“我别的不敢说,你要是想要吃点肉啥的,我这就给你弄二十斤猪板油来!”
二十斤猪板油,在这个年头拿去疏通关系,那简直是无往而不利,只差中央进不去了。石军自觉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林然然却依然摇头:“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我拿那车肉罐头,是得回去给单位发过年福利的呀。”
“可……”石军咋也舍不得那一千斤的柿子酒,搓了半天的下巴,一咬牙:“我能给你拨两口大肥猪!”
这本来是他许给市立医院食堂的,但现在只好先紧着酒来了。
林然然笑道:“我还要八百斤猪下水。”
两口大肥猪都舍出去了,猪下水算什么?“成交!”
现在的猪没有后世的饲料猪那么重,一只宰杀好的光猪净重约莫两百斤,加上猪下水正好一千二百斤。石军按照供销社收购价一斤七毛算,猪下水则是一斤两毛,共五百二十。林然然的一千二百斤柿子酒,一瓶三块五,共计四千二百。扣除猪肉的价格后,林然然净收入3680块。
这年头的人讲究诚信,也没写合同,林然然跟他约定酒明天就会送到,石军也有时间备好猪肉和猪下水,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人谈完后,林然然没有多坐就起身告辞。石军桌上的卤味都泛起了白色的小油花——饭菜都凉透了。
一出门,谢三跟顾元元等在门口。小胖子坐在谢三的肩膀上,手里还抓着块油汪汪的卤肉:“姐姐姐姐!”
顾元元解决完生理问题,顿时又恢复了哪吒闹海的本性,眉飞色舞地冲她展示手里的肉肉。
谢三短发都乱了,扶着顾元元的一双小短腿,满脸麻木。
林然然一时间差点笑出来,同情道:“谢三哥,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