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呼呼的风声,一颗草球被风卷着滚过街道,啪嗒一下撞在陈悦鞋面上。
“冷死了冷死了。”陈悦踢开草球,用力搓揉一双冻得发紫的手,犹豫着要不要顶着寒气过两条街去打桶热水回来。可是晚上楚岚城没有雾障的保护,温度低得能冻死老狗,连负责巡夜点灯的人都不愿意出门,外面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走出去都不知道脚踩在哪,他也只能作罢。
“鬼天气,简直要人的命,没搞头咯。”陈悦嘟哝着,转身推门走进新月馆。
赌博这项由夏族流入的活动曾经是真龙族最为酷爱的娱乐方式,在楚岚城最繁华的九量街上,光是赌馆就开着十多家,门前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因此九量街也被戏称为‘赌窝’。可好景不长,随着族里闹起饥荒,人们无心娱乐,赌场的客源严重流失,最后数家赌场里只剩下新月馆还开着。即便还能勉强营业,新月馆的收入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来赌钱的只有来到新遗口混生活的夏族人,真龙族的常客们却是很久没见到过了。
可今晚新月馆的生意意外的好,每张赌桌都是满座,数不清的夏族人和真龙族人在赌桌旁对杯痛饮,喝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名贵烧酒。一坛酒下肚,醉醺醺的赌客们抓起大把的古铜币和币串砸进赌桌,每一次开盘都是豪赌,赢了的笑得开心,输了的也不心疼,似乎再多的钱也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陈悦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熟面孔,那是一个夏族的年轻人,说是在老家混不下去,来新遗口找活干,攒够钱就回去成亲。以往年轻人来新月馆的时候,都要在馆内踌躇许久才敢投上一两个铜子,可现在他把面前堆积如山的铜币都推进了赌局里,几场下来,桌上的人都大声赞扬他的豪气。
和那个夏族小伙子一样,大家都把所有的积蓄投进赌局里,铜臭和酒香在空气里弥漫,赌客们挥金如雨,像是最后的狂欢。
“掌柜的,这些人是疯了?”小二凑过来小声说。
小二是陈悦的同乡,陈悦叫他牛麻子,据说他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脸上的麻子长得像细芝麻一样密,搞得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他。
陈悦没说话,自己钻到前台的柜里搬出一瓶珍藏多年的窖酒,在牛麻子惊讶的目光中拍掉封泥,自顾自喝了起来。
仅仅半天时间,真龙卫队几乎全灭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谁也不知道雪妖会在什么时候攻进楚岚,大家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会聚在赌馆的多半是生活不如意却又无处消愁的人,这些人前半生一直在忙碌,如今大难临头了,都想趁还活着的时候好好享乐一次。
“财神爷要的酒热好没有?”几杯酒下去,陈悦已经满嘴酒气了。
“好了,好了。”牛麻子反应过来,应着,抱给陈悦一坛烫酒。
“生意不好做咯。”陈悦苦笑着摇摇头,转身上楼了。
二楼是一排廉价的客房,专给无家可归的赌客借住。槃山气候太冷,构房的木料总是微湿,空气里那股难闻的霉味像是刚在臭水沟里泡过。在这种阴冷潮湿的房间住太久会染上风湿,可房间里的汉子们不介意,反正也没几天可活了,这些汉子选择睡个好觉,他们发出的惊雷一样的鼾声能把楼下的喧嚷声都盖下去。
陈悦忽然想起了家乡的旱鼠,旱鼠天生怕水,但窝却筑在水巢里,于是旱鼠一出生就离家远远的,只在快死的时候回窝睡上几天,等到一觉醒来,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除了霉味,空气里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不知哪个赌客又喝多了,大概在屋里吐了一地。陈悦无奈地抽出一只手捂着鼻子,要不是为了送酒,连他这个做掌柜的也不愿意来这地方,偏偏那位财神爷又怠慢不得,指名要他亲自送酒。
陈悦在一间客房前站定了,悄悄地推门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旧得积灰的桌子和一张风一吹就嘎吱响的木床,床角还挂着一圈蛛网,看样子很久没人住过了。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陈悦小心地合上门,伸手握住桌上的茶壶,左右各转三圈。随着茶壶的转动,桌后的墙也跟着微微震动,墙缝里夹着的细沙碎石簌簌落下,最后打开了一条两人宽的暗道。
新月馆里竟然有条暗道,这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事。
陈悦踏进暗道,泥墙在他身后封闭,同时通道顶端悬挂的火烛燃起,照亮了两旁的墙壁。左面墙壁刻着一条长约六十尺的巨龙,槃山真龙族信奉神龙,这样的龙雕在新遗口随处可见,虽然雕工细致,但陈悦看得多了,提不起兴致来。右面的墙壁则有趣得多,上面刻着一则类似于夏族连环画一样的故事,画里抹了彩漆的小人儿看起来活灵活现的,每次陈悦路过这里都要多看两眼。
故事里说男孩出生在一个大家族中,小小年纪就成为了家族的执法官,上任后族里治安空前的好,连凶恶的山贼都不敢轻易来犯。男孩在任时候,居民们常常夜不闭户,因此族人和平民们都很爱戴他。
但男孩天生性情暴戾,经常以暴力执法,他虽然对平民很友善,可对贵族却十分严苛,贵族们但凡犯上一点小错就是杀头的罪。据说那段时间,族里的贵族被他杀了大半,搞得贵族们人人自危,被打压到家门都不敢出,连下等的奴隶吃得都比贵族胖。于是在男孩上任的第四年,忍无可忍的贵族们决定联合起来弹劾他,最终想尽一切办法,终于成功将男孩赶出了家族。没了男孩,家族又回到了曾经的老样子,贵族们窝在府邸里吃得肥头大耳,平民们饿得翻草根吃,还得提心吊胆地防着频频来犯的山贼。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陈悦是个粗人,看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财神爷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这两面墙都是财神爷当年刚入住时自费雕刻的。在自己的店里做装修,陈悦当然不会反对,虽然他不明白财神爷的用意,不过他也知道,客人的私事,不该问的就千万别多嘴。
暗道尽头立着一道石门,门脚下的地面微微凹陷,足见石门分量之重,光凭人力是不可能从外推开的。
“财神爷,我给您送酒来了。”陈悦手指叩着门面。
静了一会儿,整个暗道忽然晃动起来,烛火在摇晃中闪动着熄灭了,随后锁链运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石门从里往外轰隆隆地大开。
门后的房间不大,简单的布置中却透着一丝奢华。淡青瓷的铺地砖擦得一尘不染,两台纯金质的高脚鹤灯分两边摆在门前,灯芯里烧着昂贵的香油,熏得整个房间里都是令人舒心的淡香。此时做工精细的桌床上铺开一张牛皮垫,上面摆着一盘香气四溢的煮饺,身披红锦袍的少年盘腿而坐,手里握着一对木筷,冲陈悦微微点头。
陈悦只觉得胃里一抽,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盯着那盘煮饺挪不开眼。
难怪财神爷的暗房藏得这么隐蔽,在这种闹饥荒的时候,一小坨发霉的面团都可以换好几两的金锭,更别说是热乎乎的饺子了。饿疯的人们连自己的命都不惜了,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死活,要是被外人发现这里,保不好都要红着眼拼命冲进来争抢。
“陈掌柜来了,进来说话。”
“财神爷跟我客气什么,叫我老陈就可以了。”陈悦赔笑道,他发现那盘饺子已经不剩多少热气了,看得出财神爷已经等了很久,他连忙把酒坛摆上桌,“我来得晚了,财神爷别见怪。”
“这是哪里话,这两年承蒙陈掌柜照顾,才让我每晚有酒喝。感谢的话说不出来,快要过年了,今天想请你吃顿饺子。”少年递给陈悦一副碗筷。
陈悦犹豫了一下,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个无法拒绝的邀请,他已经很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饿得胃里直犯抽,恨不得现在就把盘里的饺子吃个精光。可陈悦目光扫过少年深邃的眼睛,没敢伸手去接。分明只是吃个饭,但陈悦离少年近了,却感觉少年身上凭空生出一股让人不敢接近的煞气。
要说近两年九量街里的风云人物,必定非财神爷莫属,常来赌钱的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号。民间传说九量街的新月馆内有一神人,两年来从未出馆一步,此人初来时身无分文,但逢赌必赢,硬是在赌桌上赢成了整街闻名的大富豪,甚至有传言说给他一个铜子,他能赚回一条街,于是大家都尊他一声财神爷。新月馆能维持到现在,全是靠着慕名而来想向财神爷讨教几招的赌客们的支持,说陈悦的生意是财神爷撑起来的也不为过。因此陈悦对财神爷既感激又尊重,巴不得这尊招财佛永远留在店里,可要说和财神爷一起吃饭,就算再饿他也是不敢的,对他来说财神爷就好比天上的神,神这种东西,稍微走近一点都算是亵渎。
“陈掌柜要我别客气,自己却先拘谨起来了,实在太见外了。”看陈悦没动,少年又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悦心一横,接过碗筷坐了下去,夹起饺子就往嘴里送,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可他吃着吃着就皱起了眉头,嘴里越嚼越不对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财神爷来新月馆两年,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每晚都会要一坛烫酒喝。陈悦连着给他送了两年的酒,要谢早谢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请自己吃饭?
两人碰了一杯,财神爷仰头把杯里的酒喝完了,缓缓吐出一口酒气:“今天请陈掌柜吃饺子,其实也是辞行,很快我就要离开新月馆了。”
“财神爷要走?”陈悦愣住了,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知道小小的新月馆装不下这么个大人物,可真要把这件事说明白了,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陈掌柜不必为生意的事情烦恼,门外的两幅壁画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把它们拆开卖掉,应该够新月馆再撑好几年。”像是知道陈悦在想什么,财神爷安慰他。
可陈悦摇了摇头,眼里都是恳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陈悦虽然爱财,但也是重感情的人,跟您相处两年,我早就把您当自己人了。您要走我也不敢拦,可现在外面危险得很,每天都在死人,我是担心,万一您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财神爷的手一抖,杯里的酒洒了出来。
“每天都死人?难不成是雪妖攻进楚岚了?”
“不是雪妖,但是比雪妖还可怕。”陈悦脸色一寒,“您知道真龙卫队战败的事么?”
财神爷点点头。
“这几天有两个自称真龙卫队的武士在城里流窜,他们不知着了什么魔,见到女人就绑走,见到男人就直接杀掉,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而且这两人行踪诡秘,要是被他们遇到,很难有活路。”
“陈掌柜哪里得来的消息?消息可靠吗?”财神爷沉声道。
“我亲眼所见,绝错不了。”一提这个,陈悦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灌了一口酒想壮胆,火辣的酒液流进他的喉咙,可寒意还是直冲心底,“财神爷还记得老余么?”
财神爷又点了点头,老余是新月馆的常客,也是九量街最疯狂的赌徒,大家赌博都讲究小赌怡情,老余却魔怔似地赌到家破人亡,最后连祖传的金链子都输了出去,再往后,他就再没见过老余了。
“老余输了金链以后彻底没钱了,去街口做了乞讨的营生。我跟老余关系好,想把他收留在新月馆里,他却觉得没面子,死活不肯,我只能尽量帮他一把,有时候路过他旁边,就顺手给他几个银角子。”陈悦叹了口气,“那晚我在街头闲逛,想着可以顺路给老余送一顿饭钱,可我到街口一瞧,老余他......他......”
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难以释怀的事,陈悦耷拉着脑袋不断摇头,却始终无法开口说下去。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愤怒,陈悦拳头攥得嘎吱响,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
“老余被杀了?”
“我看清了那两个人,他们都穿着卫队的黑钢铠,手起刀落就把老余劈成了两半。”陈悦艰难地点头,“我应该救老余的,可我安逸太久了,身上的胆子都被磨没了,我从没想到会有人在我面前死得那么惨,当时就吓没了魂。财神爷,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老余已经死了,我不希望连你也......”
“那两个人是什么长相?”财神爷的声音越来越冷了,他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抖,烧瓷的酒杯被捏出了几道裂纹。
“天色太暗了,我没能看清。”陈悦重重地叹了口气,财神爷看着这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觉得他这一晚苍老了许多。
财神爷还想说什么,但整个房间忽然剧烈震动,把他到嘴边的话塞了回去。
“怎么回事?”财神爷没反应过来。。
“有人开启了暗道!”陈悦一惊。知道这条暗道的人,除了当初那批工匠以外,就只有他和财神爷两个人。虽然他教过牛麻子怎么开暗道,可牛麻子脑子太笨,他不认为这小子能学得会。
但不管暗道是谁擅自打开的,绝没有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