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叩叩..”
这个无比平凡的阴雨天,敲门声响显得特别而突兀。
因为我,让尤克承受了一次完全莫名的伤痛,之后我也就没有再去看过他,哪怕陷入心事,心情烦躁,也只能一个人慢慢消化,像以前一样。
慵懒的走向门口,扭开把手,眼前出现的人却让我欣喜万分,也在意料之外。
“尤克?”
他抱着一个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规整的几个大字“临别演出”。
看见我时,他疲累的眼神溢满了光,嘴角也轻勾起来,赶忙放下木牌,在那熟悉的小本本上写上一行字:
“终于找到你了。”
眼前依旧是那个画着黑白红三色妆容的卷发小丑,像头小羊羔一样要往我身边钻。
“谁啊?小糯?”父亲的声音让尤克怔了怔。
“啊..朋友,来找我出去玩的,爸我出去一下!”
还没来得及听到回应,我便拉着尤克往圆篷的方向奔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会有一种无边喜悦,像是行走在黑暗夜路上突然看到一片暖光。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有很多很多时间想要和他共处。
但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甚至不够走完那条胡同,就被来迟的反应所击溃。
“临别演出..是什么意思?”我放慢了脚步。
尤克的眼神向下飘忽,沉默片刻后站定,在本子上写道:
“马戏团,不能总停留在一个地方。”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凑近他,望着他那纯澈而深邃的眼睛。
他正拿起笔,一声暴喝炸在他身后,接着就是棍棒发出的闷响,尤克捂着头倒地,木牌被喽啰们踩断。
“你有病阿!”
我扑到尤克的身边,满脸怒意冲那满身痞气的少年大喊。
但他并没有理会我,而是招呼身后的同伴将他带走,不论我怎样央求疑问,他也只是走在最前面,像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老大。
而我,只能一路跟在身后,谩骂,质问,显得微不足道,没有人理会我。
一条条胡同,一道道小巷,终于,他们停下了,在一个四下无人的死胡同里。
“你们要干嘛阿?”
天已渐黑,以往这时候,尤克已然开始准备自己的演出。
从胡同壁的窄门里,走出一个满脸狡黠的中年男人,身穿并不合身的黑西装,嘴里叼着根已抱一般白烬的烟。他揍过我身边,瞥了瞥我,而后走到尤克面前。
“就他是吧?”他含糊而低沉的问道。
痞子点了点头。
一脚!
男人重重的踹到尤克的腹部,烟烬落成飞雪。
尤克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微微颤抖。
“你们搞过他几次了?”男人抓起尤克的头发,眼神迷离。
“四次,他就是不听。”痞子指了指尤克,满面畅快。
“四次。”男人笑了笑。
“四次,还等,不听话啊..”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抓起一根木棍,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落在了尤克脊背上,木棍随着抨击骨头的声响断成两截。
“什么..难道说,他每天都还在等我么?”我慢慢蹲了下来,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除了歉疚,一片空白。
痞子慌了一下,在木棍被打断的一瞬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尤克颤粟在地上,双手搂紧腹部,喉咙不断喘出气声。
我从不曾认为大我几岁的少年可以做出这种事,甚至叫来这种亡命之徒只为满足自己的脾气。
“自从老子被苦鹤那崽子从山门町赶出来,就好久没搞过事情了,诶。”男人低声自语着,从屋里拿出一瓶酒仰天猛灌。
痞子看了看我,又即刻把目光缩了回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痛楚,黑西装一把抓起尤克的头发拽到了墙角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几个喽啰们纷纷向后退。
“别打了!别打了行吗!”我扑到尤克身边,却被痞子一把拉开。
跟着我一起被拉开的还有始终缠在尤克脖颈间的那条围巾。
尤克如梦惊醒般从虚弱中回过神来,想要捂主脖子却被男人一把拦住。
而我,也终于看清了尤克苦苦隐藏的东西。
一整条针线缝合的疤纹像蛇一般裹在尤克的下颚和侧颈,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张面具一样四季笑口的脸并不像是妆容,更像是..
一张被缝合上去的面具。
“尤克...”泪珠滚落在脸颊,我终是明白了那条围巾所为何物。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像是一只暴雨中的忠犬凝望主人的目光。
“对不起..尤克..”
双腿失了力,我靠着墙角,跪了下去。
“你找的这人有点儿意思啊哼?”黑西装像是发现惊喜一样回头看了看,而后仔细观察着尤克的脸。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在场的所有人,瞠目结舌。
男人从尤克的眼角掀起了一道几乎和人皮一模一样的薄层,鲜血顺着尤克的眼角流出来,而尤克,只能咬着牙关深深凝望着我,苍白面具上的笑容变得惊悚起来。
那男人的脸颊一片深红,眼睛里泛着血光。
“你是不是喝多了!”痞子想上前阻拦,却被他回头满含凶意的一瞥吓了回去。
“你让他停下来,求你了让他住手阿!”我拉起痞子的手,急切地央求着他。
他看了看我,眉头紧锁转身向胡同外大步跨去,招呼着身后的同伴:“看什么啊,还不赶紧走,要出人命的!”
“真是疯子..疯子..”
他就这样头都不回的走了出去,将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类会做出来的事情做了个遍。
也正是这最无力的一刻,一声类似撕掉创可贴一般的声音冷不防地传入我的耳朵,伴随着疯子的狂笑。
我机械而呆滞的扭过头去,男人的手里拎着大半张被血染红的皮,而剩下的,生在此时尤克大张的嘴角旁挂着。
疼痛将他变成了一个长大嘴巴满面血红的兽状,也带走了他常年来挂在脸上的笑容。
月光下,眼前的这一幕折磨着我的感官,触目惊心。
他一定也非常想大声喊出来吧,可是他做不到。
我本该急切想要知道为什么尤克的脸上缝着一张几乎和皮肉长在一起的面具,或是他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一切,但我无暇顾及,因为,他看向了我。
黑西装扔开那张面具,走到我身边,对着月光,捏起我的下巴,几斤疯癫的笑容提起那副可憎的嘴脸。
“这小子眼光不错阿。”
他极度诡异狡黠的笑了起来,脱去西装,露出那臃肿的啤酒肚。
尤克发疯似的撑着地板站起,却被男人转身一脚踹倒在墙,接着一酒瓶砸碎在那殷红的脸上。尤克极度贴近昏迷的眼神努力想要抓住一丝清醒但直到厚重的眼睑无力垂下,我明白,我要独自承受半天之前,我还完全不敢想象的东西。
就像童话里的小红帽和大灰狼那样呐,只不过,我并没有经历一个好的结局。
脆弱无谓的反抗在肉体撕裂之痛楚下戛然而停,我几乎昏了过去,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中乞求找到一丝人性的光辉,但并没有,直到月光被层云遮住,包裹我的,成了一片纯澈无比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麻木地靠在尤克的身边,望着胡同漆黑的尽头发着呆,那满身兽性的人类早已不见了,留下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望。
终于,身边传来窸窣低声,在凌晨前的寒冷中,他睁开了那如夜般漆黑的双瞳。
“你醒啦?”
我永远无法知晓那时候他所喊出的话,只有猛烈摇动我双肩的触感和那划开猩红脸颊的两行泪水在那头温柔而熟悉的卷毛下呈现出极限悲哀的模样。
“任何处境所抱有的任何希望在冲击性事实面前都会灰飞烟灭。”
【冬至】
“糯糯,你长得这么可爱,这么漂亮,长大以后要当什么呀?”
“我要当公主!”
“你现在就是公主呀,那公主长大以后是什么呀?”
“是..女王!”
“对啦!糯糯以后会成为女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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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旧的视频里围在烛光蛋糕旁的人现在看来是那么陌生和幼稚,而那段对话如今也充满讽刺。
这个冬天,雪下的跟暴雨一样凶猛。像是要奋力掩盖着什么,这片世界的肮脏污秽?那这雪可太天真了。
“哎呀女儿你看看嘛,看看!”
不论母亲如何央求,我对那填满讥讽的视频,只感到烦躁和憎恶。走到窗台边,任寒风和雪花拂在眉眼,干净纯白的一片呐,好像都在嘲笑着我,这副肮脏的躯壳。
“什么公主,什么女王,我不过..”
“是个婊子。”
置于房间角落的电脑反复播报着一则新闻:
“男子深夜死于家中,疑被谋杀,凶手仍未抓获。据调查,该男子生前曾强奸多名女性,及诈骗,盗窃等多重罪名。不排除仇杀...”
“若一个人曾踏过满是绝望的荒原,不论再走到哪里都是无边刑场。”
这是我曾不会相信的道理,但现在,我更加确认,这句话是错误的。
“事实是,黑暗远比肉身的行刑要可怕的多。”
比作炼狱倒是恰当。
把过去比作炼狱,很多人,都可以杀出来。但我,可能不一样。
我想做这片炼狱的主人,并盼着有朝一日将之还给那些被兽性填满肉身的人们。
“总有一些人,是看不到光的,我亦是如此。”
在大雪铺满新门的第二天,隆冬的早晨,敲门声再度响起。
心中依旧荡起一丝久违的喜悦,但即刻就随窗外的雪花坠地化为失落。
“他已经走了阿,已经离开这里了。”
尽管事实如此,我还是抱着那一丝丝的希望,打开门。
一个像曾经那样出乎我意料的,满面阳光,散发着属于青春活力的少年,站在面前,顶着一头被雪盖花的微卷黑发。
他笑了起来,通红的眼角,闪烁着晶花。
我从未见过一弯笑容可以那样温暖,像能燃尽冬雪般。
他拿起一张纸,用冻的通红的手一笔一笔在我无法言说的感情注视下写完一行问题。
“你知道哑巴要如何向瞎子告白吗?”
我摇了摇头。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在感受到那炽热并急促的鼓动时,答案已然明了。
他安静地向后退去,站定在白毯中,脸上绽放着极灿烂的笑容。
一步一步,渐渐地,他消失在了风雪里,在这个严寒早晨的第一刻,我不知做出任何反应,呆滞并愚钝地收下了这份幻觉一般的新年礼物。
麻木的关上门,一张纸从门栓上飘落,上面画着一幅十分眼熟的皇冠,背面写着一行工整且认真的文字:
“女王殿下,我会再回来的,新年快乐。”
直到低头看着那句我曾作出过的承诺时,滚烫的泪水终是同雪花一同坠落。
“不论在多么令人绝望的严寒劣境中,最为温暖热烈的,永远是心与心紧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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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直至新门面目全非的那一天,那是我和尤克时隔多年的再一次见面,黑暗将我雕琢成了另一幅模样。
“上帝亏欠你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全部回馈于你。”。
不久后,在夜幕中,在一片星海似的灯盏前,一位象征着暴力而优雅地女王,踩着迷失人性者的尸体,登上自己的王座。以赫拉之名,点亮夜空。
“吾所受之,定皆还施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