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一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他撇了撇嘴巴,答道:
“我随母姓!”
刀疤脸竟然一愣,立即又问:
“为啥?”
贾一白没想到刀疤脸块头挺大,打架挺猛,可智商有点捉急。
“不为啥!”
贾一白冷笑一声,但又怕刚刚缓和的气氛再一次弄僵,连忙解释说:
“随母姓随父姓都可以,有很多人都随母姓!”
刀疤脸听后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他好像认为随母姓的家伙应该都是怪胎,这种现象怎么能够正大光明的存在?!简直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但他看着贾一白似笑非笑的脸,没有再说什么,扭头迈着重重的步伐慢慢离去。
天气热起来了,蝉鸣开始在树上响起,暑假前一天,班主任开始逐个检查每个学生的学籍,以备来年的高考。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学籍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一个学生一个学籍,从入小学的那一天起,就跟随着你直到大学毕业。
当他抽出贾一白的档案,不禁皱起眉头,朝下面叫了一声:
“贾一白!”
贾一白赶紧走上讲台,看到班主任手里一张小学的入学申请表。上面是他十岁时的照片:一个小女孩,稚嫩的面孔,整齐的刘海,长相清秀,眼神锋利。
班主任指了指照片,问:
“贾一白,这个是你?”
贾一白点了点头。
班主任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提高一倍:
“性别是女,你性别是女?啊?”
说完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贾一白的胸脯,似乎在怀疑衣服里面会不会是女人的两只大馒头。
贾一白思绪万千,仿佛又回到八年前重返孟庄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他爹孟仁德还有明婆婆都千叮嘱万嘱咐地要他男扮女装,不仅衣服穿红色,头发也要留长,而且对外一律宣称:他贾一白是个女孩!究其原因,据说是瞎子李的指示,是为了保住贾一白的性命。至于真正的原因,不得而知,不仅他不知道,就连他爹和明婆婆也不知道。
“啊,这个,这个是,是笔误!”
贾一白思来想去,只能找到这个解释。
“笔误?”
班主任显然不相信,他仍然上下盯着贾一白的胸脯看。
贾一白心急,一把扯掉身上的T恤,立即露出两块胸肌。
下面顿时响起一片“嘘”声,有几个家伙还吹起了口哨。
“穿上!成何体统?!”
班主任看到贾一白的胸肌后严厉地命令,接着拿笔在“女”字上面划了个圈,旁边写了一个“男”字,然后签上了他的大名。
没过两秒种,班主任又“咦”了一声,指着校名问:
“琉璃镇小学,你小学在琉璃镇上的?”
贾一白点了点头,解释说:
”只上了一年!后来回贾楼小学上的!
”那也不行,在哪儿入学的就要回哪儿参加高考!“
”是,我回琉璃镇中学参加高考!“
班主任把贾一白的档案放进牛皮袋子里,大笔一挥在封面写上:贾一白,琉璃镇中学。写完往旁边一丢,露出得意的微笑,好像终于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扔了出去。
贾一白告别胖子、狗蛋和瘦猴他们,下午就收拾行李回到了贾楼。没想到这次与胖子他们一别竟五年没有再相见。
贾楼。贾一白的外公正一车车地往家里拉土,他准备在院子外再起三间土屋,最小的儿子也已经结婚生子,是时候与这几个儿子分家单过了。
贾楼不同于孟庄,孟庄有山有水,而贾楼挨着河北,这里是一片整齐的平原,松软的黄土一望无际。在地的那一头,有一棵苍翠的柳树,枝桠厚重,叶丛深绿,远远望去,好像一大块圆圆的绿宝石。
老爷子下颌压住双手,双手顶住铁锹把,他盯着那棵”绿宝石“看了一会儿,喃喃道:
”要是凤英还活着,今年也有小五十了!“
接着陷入沉思,不一会儿两颗浑浊的眼泪缓缓流下他苍老的面颊。
”贾一白啊贾一白,你这个小畜生!”
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
“混蛋,可怜的混蛋!”
一阵风过,柳树传来苍劲的呼声,枝头的柳絮翻飞,飞到老爷子的眼前,轻轻落下。
“外公!”
背后突然想起贾一白的声音。老爷子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到他,气得大骂:
“你个王八羔子,想吓死我?!”
“我来帮你!”
贾一白尴尬地笑了笑,轻轻地说。
不被待见的贾一白在外公家里永远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唯唯诺诺,任劳任怨。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使外公一家不再烦他,不再恨他,心灵受到感化,能有个好脸色给他,但他错了。
那是刻骨铭心的恨,那是恨不得他死去才好的恨。
这一点在老爷子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所以贾一白对外公格外留意,格外小心。
“去,给你娘磕个头!”
老爷子看都没看他一眼,下巴朝柳树指了指。
贾一白快速走到柳树下面,“扑通”一声对着柳树连磕三个响头,过后仍跪在那里盯着树干出神。
他了解苏北的殡葬习俗,人没了之后要埋在祖坟,而且要起一个坟头,以备后代祭奠。他知道他娘贾凤英为何没有被殡在婆家祖坟,但他不知道为何连个坟头也不留,只剩这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站在坟墓之上。
贾一白抬头仰望,细碎的阳光像黑夜中的星星一眨一眨,乏着银色的光辉,仿佛正在诉说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为啥回来了?“
老爷子很不高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哦,学校放假了,放暑假了!“
贾一白连忙站起来,回头解释道。
老爷子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接着摆了摆手说:
”去装车!“
贾一白很高兴地从外公手里接过铁锹,顺从地跑到板车旁边,使劲挖了一锹土扔到板车上。板车已经装了不少黄土,再添几锹几乎都要掉下来。他扭头看了看外公,见老爷子不动声色,也不敢发问,只好用铁锹背压实了土尖,继续往上添了一锹又一锹。
直到老爷子发令:
“好了,拉回去!”
贾一白把铁锹“噗”地一声插到黄土尖上,铁锹把便稳稳地昂在半空。这一板车的土压得太实,重量几乎相当于两板车。
把车把中间的绳子套在右肩,双手抬起车把的一瞬间,贾一白便感到份量不轻。这车土别说拉回家,就是拉起来也要费很大力气。果然,即便贾一白两脚站稳踩实,浑身的力气从丹田运到两只手掌,肩膀同时用力,咬牙往前一拉,板车竟然都纹丝未动。
贾一白几乎不敢相信这一事实,他回头看了一眼车轮,那车轮果然一动没动。在车轮旁边,站着老爷子,他看到老爷子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轻蔑。
“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老爷子不仅用眼神蔑视他,并用语言继续蔑视他。
贾一白瞬间感到莫大的羞辱,他再一次双手使劲,咬牙往前一拉,没想到板车竟然动起来了,不错,真的动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正想向外公表明他不是没有这点力气,但竟然看到外公双手握住铁锹把,在帮着他推。
贾一白突然感到心口好像堵了什么,眼睛开始发酸,一颗斗大的泪珠悄然滑落。
然而,拉出地头时,贾一白便感到板车又变得死沉死沉了,回头再一看,外公停在原地,正默默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或许在想刚才不该帮这小畜生一把吧。
看来,前一秒霎那的感动是多余了,是可笑了。
贾一白抬手擦去泪珠,心想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土拉回家,绝不认怂,绝不服输,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被外公看扁。记得他出生一周后便被送到贾楼,懵懵懂懂地活了十年才返回孟庄,可只过了一年,与他爹孟仁德和他姐孟美丽一家人才团圆了一年,又被送回贾楼。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这几年里见外公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要用力气来证明他已经长大了,绝不再是那个浑身沾满母亲的鲜血而一无所知连眼睛都没睁开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了。他不再需要照顾,不再需要**。
然而,想归想,做归做,背后的板车重量可是公正而威严的评判上帝,它拖在贾一白的身后,稳沉稳沉的,等待贾一白去征服它,去打倒它。
但是,想要打倒它却不那么容易。几乎说是很困难、完成不了的任务。贾一白的手心已经火辣辣地痛,右肩也像一根皮带抽过、皮肉翻起的疼痛,但板车的车轮只是一点一点地滚动。贾一白一度怀疑车轮是不是妖化了,已经变成四方的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车轮正不紧不慢,小小的碎步似的往前探。
地头离家大概两里路,照这速度,日头下沉天黑透了这车黄土也不一定能拉回家。贾一白不禁心急气躁,这时突然感到肩膀一沉,双臂猛然麻痛。他惊慌失措,回头一瞧,这该死的车轮走哪儿不好,偏偏撞上一块砖头。
想要拉车越过砖头,即便用力到吐出老血也是不可能的,贾一白只好慢慢放下车把,走到车轮旁边,弓腰想把砖头拔出来。哪知那砖头与车轮之间竟然如此亲密,一拔之下,砖头只是斜了斜方向,仍然稳稳地硌在车轮前侧。
”笨蛋!“
外公的声音突然又从背后传来,贾一白的脸瞬间红得像天边的晚霞。他刚刚想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不想再被外公看扁,没想到这么快又再一次被外公找到被看扁的理由,并给予了他最解恨最合乎情理的蔑视。
老爷子吼叫着要贾一白让开,拿铁锹又把砖头朝一侧斜了斜,然后叫贾一白朝着砖头的逆向拐了一下,车轮终于摆脱了砖头的阻碍,爷孙俩合力把一车土就着夕阳的余辉拉回了家。
卸车后,贾一白一下子把自己四仰八叉地放倒在黄土堆上,闭紧嘴巴,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来自身体各个部位的疼痛。心里不免泛起一阵酸楚:死了还不是像这样躺在黄土里,其实,也未免不是一种解脱!
”才拉一车土,就累成这个熊样!“
外公仍然不依不饶,继续着对贾一白的蔑视。
”你娘年轻的时候,拉一天土还能回来做饭。哼,她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家里地里都不在话下,年年被评为三八红旗手,多少小伙子都喜欢她!”
老爷子说完竟然叹了一口气,停了停,看着西方天边的一抹红晕,仿佛自言自语:
“可是,她谁都不喜欢,偏偏喜欢那个臭小子。”
“哦,我爹,我爹也不错啊,他可是光荣的人民教师!”
贾一白仍然闭着眼睛忍着疼痛,但他不允许任何人看扁他爹,于是随口反击。
没想到老爷子一愣,接着朝地上呸了一声:
“你爹,你爹还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