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
2002年。
泓镇。
自入了夏,白天越长,夜晚越短。都九月底了,西边的太阳像留念人间似的,还一直守到傍晚七点,才依依不舍地退去。
结束了一整天喧嚣,泓镇的街头街尾终于安静下来。
街头第三户的两层小楼里住的是沈家四口人,二楼用来起居,一楼左边空出间房,是沈家女主人卢兰开的干洗店。
沈家晚饭一般是六点,今天卢兰被街尾的几个朋友邀去打麻将,推迟了半小时。
“孩子他爸,吃饭了。”将菜匆匆端到餐厅,卢兰边盛饭边抬头,朝楼梯处喊,“莺莺,沈樾,下来吃饭了。”
男主人沈蔚闻声走来,入座正位。
楼梯上,穿短裤短衫的沈樾慢慢下楼。
“去把你姐叫一声,每次吃饭拖拖拉拉,快帮妈看看,她是不是又在偷偷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今年高二,明年就步入高三了,她成绩那么差,还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稀里糊涂一天天只知道……”
沈樾转身刚上两步台阶,就见沈莺莺噘着嘴下来了,还冲他扮了个鬼脸。
耸了耸肩,沈樾回她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看来我宝贝闺女今天饿坏了。”沈蔚知道被唠叨的滋味,把饭摆到每个座位前,他转移话题,笑着朝两个孩子招手,“快,快下来吃饭。”
卢兰端着饭坐下,不高兴地哼了声:“就晚半小时,能把你们仨饿成什么样儿?”
“是是是,今天的鱼煮的特别香,甭说半小时,再等半小时,都值得。”
“那你们多吃点。”卢兰失笑出声,嗔一眼沈蔚,给两个孩子分别夹了块鱼肉,“你们俩个,一个快要考大学,一个快要考高中,沈樾我不担心,莺莺啊,你能不能收收心,等考上大学,你爱怎么妈都不管。”
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沈莺莺闷闷不乐地回嘴:“又不是只有大学一条出路,我干嘛一定要考大学。”
卢兰脸一板:“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大学生很稀罕?从扩招后,十个人里一半都能上大学,就你表舅的妹妹的侄子都能考上,你不行?”越说越来气,她放下筷子,语重心长说,“我今天和你江婶儿她们打牌,街尾陆家儿子骑着自行车经过,那火燎火急的样子,准是去网吧打游戏。我看那家网吧从开业,都是陆家儿子当冤大头,他爸妈要是没在外地工作,能任他胡来?”
“行了行了,先吃饭。”沈蔚看妻女神情不妙,赶紧充当和事佬。
“什么行了?你只顾去厂里上班,哪有管过孩子?”横他一眼,卢兰盯着女儿继续说,“你别看陆家儿子皮囊俊,也不惹是生非搞什么早恋,可玩物丧志啊,电脑真不是个好东西,你江婶儿他们都说,这孩子算是完了,长大铁定没出息。你可不能和他一样,你听妈的话,先好好念书考个大学,以后找份好工作……”
听得烦了,沈莺莺皱着鼻子,也放了筷子:“什么没出息?这就知道人家长大没出息了?电脑是高科技,这几年网吧才兴起,什么不是好东西?不懂别乱说。”
“沈莺莺你什么意思?难道打游戏还能打出出息来了?”
“懒得再说,我吃饱了。”没办法谈下去,沈莺莺踢开椅子,转身上楼。
“莺莺。”沈蔚蹙眉看着她才动了两筷子的米饭,无奈地冲妻子卢兰叹气。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卢兰也是一肚子怒火,“不说陆家儿子嘛,他们两个又没什么交情,我说两句怎么了?她不学好就学他,整天不干正经事?他将来有没有出息关我什么事,我就怕她考不上大学,以后……”
上了楼,沈莺莺将门关上。
她确实和陆朝没有关系,前年在学校听到别人喊他名字,她才知道原来他的“朝”是“朝阳”的朝。
陆朝以后有没有出息她确实不关心,可她很讨厌那些在背地里乱嚼舌根的人。
她们今天在她妈妈面前说陆朝没有出息,是不是隔天就在别人面前说她没有出息?
出息与否,看的是自己,才不是她们一张张嘴。
从书桌抽屉取出速写本,沈莺莺一页一页翻过去。
她从小就喜欢漂亮时髦的东西,看电视最先注意的是他们身上穿戴的衣服首饰,还有女人的妆容口红和发型。然后把特别喜欢的赶紧画下来,久而久之,本子都堆满了床底。
不喜欢读书只喜欢这些真的有错吗?她真的不喜欢念书,特别是数学。
为什么人们嘴里总说行行出状元,却一直逼着孩子考状元?
盯着画纸出神,沈莺莺陷入迷茫……
“姐。”叩门声蓦地响起,是沈樾的声音,“妈让我给你端饭,就放在门口,你待会儿自己来拿。”
沈莺莺当做没听见,她决定不碰那碗饭,以作抗议。
从笔筒里拿出铅笔,她在干净的纸张上勾勒,画出想象里的漂亮裙子。
画着画着,饿了。
忍了再忍,实在抵不住饥饿的感觉,沈莺莺捂着肚子偷偷开门,把饭吃了。
米饭上面堆积着满满的鱼肉和蔬菜,她一口一口地吃,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生气。
将碗筷洗了放到厨房,沈莺莺回到房间继续聚精会神地画画。
晚上十一点,安静地走廊里响起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
老妈又来查岗了。
手中挥舞的铅笔顿住,沈莺莺生气地朝房门望去,迅速将画纸藏入抽屉。
该不吃那碗饭的,这样她就有底气抗议了。
关掉手电,摸黑把贴在窗户与门后的两条毛毯扯下来,沈莺莺抱着它们光速躺到单人床。
所有动作有条不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毕竟这是她历经无数次实践,并在失败里汲取经验才练就出来的绝妙身手。
“吱呀”,门被推开细细一条缝隙。
大约过了几秒,关上。
老妈无功而返地离开了。
“吁……”沈莺掀开薄毯,舒了口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做妈妈的总是热衷于窥探监视孩子并乐此不疲?
假如她以后有了女儿,她一定不这样。
静静再等几分钟,等危机彻底解除,沈莺跳下床,用毛毯重新塞住门缝窗缝,不让光渗透出去。
检查两遍,沈莺回到桌台,从抽屉拿出珍爱的画纸,继续勾勒没画完的礼服裙。
她最近爱上了鱼尾样式的裙摆,可她早明白,她要做的不是复制,而是创新,怎样才能想出比别人更漂亮的鱼尾裙呢?
沈莺莺托腮,苦苦思索。
昏黄暗沉的灯光朦朦胧胧打在纹理分明的纸张,还有她柔和的轮廓。
突然,福至心灵。
她兴奋地提笔,笔芯摩擦纸面,沙沙声不绝于耳。
一张接着一张,沈莺莺不停地画,反正脑子里有画不完的想法。
夜越来越深,她精神却亢奋的不得了,此时此刻,她仿佛进入一个开满鲜花的神奇世界,每走一步,脚底就会开出绚烂的花。
尽管身上穿着褪色的旧睡衣,尽管身在这个远离繁华的偏远小镇,可沈莺莺却觉得,她正站在万众瞩目下的T台,所有闪光灯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些欣赏赞叹的目光伴着“咔嚓咔嚓”快门声汹涌而来,她兴奋地招手朝众人打着招呼,笑得嘴角都快僵了……
“姐,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几声鸟叫颤动着院子里的香樟枝叶。
“姐,起床!”男生不耐地立在门外,变声期的粗哑嗓音含了几分警告,“你再不起来,就等着老妈家法伺候吧!”
“准是昨晚又熬了夜。”连续几遍无果,沈樾挎着书包下楼,对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十分无奈,他不明白她的脑袋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东西,难怪老妈跟着发愁,哎!
“你姐是不是还在赖床?”平静的清晨,一道女高音突然破空而出。
躺在床上的沈莺莺像被人勒住咽喉的小兔子,倏地惊醒,唔不好,是老妈。
她竖起耳朵,听到沈樾回了句模棱两可的“好像起来了吧”。
“我起来了,起来了。”绝对不能辜负沈樾的包庇,沈莺莺猛地掀开被子,朝窗大喊道。
穿衣,刷牙,洗脸,把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沈莺莺打着哈欠捞起书包,走到门口时又眼睛一亮地退回去。
把书桌上昨晚才画好的几张设计图装进书包,沈莺莺笑得眉眼弯弯,她要把这些分享给她朋友,也是她唯一的粉丝,卓靓丽同学。
楼下啃了个包子,豆浆一饮而尽,沈莺莺迫不及待地推出自行车赶去学校。
她就读的学校在镇上去城里的路上,骑二十分钟就到了。
一路疾行,在学校东侧锁好自行车,沈莺莺从包里找出设计图,视线不经意一晃,眼尖地叫住前面人群里的女生:“靓丽,卓靓丽。”
“哟,我们未来的时尚大师沈莺莺又出新作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抢走设计图,和旁边几个女生笑嘻嘻地翻看,“鱼尾裙?这不是现在在播的剧里女主穿的吗?沈莺莺你改了衣领袖子腰带,这就不算copy啦?”
“你看不出来除了鱼尾哪里都不一样吗?还给我。”
“还真看不出来,哈哈。”
这几个女生是沈莺莺班里的,平常就爱笑话她。
也是从她们嘴里,沈莺莺才知道街上的妇人都爱说她除了打扮什么都不会,真是没出息之类的话。
明明女生心底都爱美,她们藏在心里,她就喜欢付出行动,凭什么孤立凭什么奚笑她?
“你们还给我。”绷着脸,沈莺莺愤怒地去抢。
“就不给,就不给……”
几人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啪啦啦”一声,不知是谁碰到了最外面的自行车,一整条自行车登时壮观地陆续倒下去。
“沈莺莺,你干嘛?我爸才给我买的新自行车。”抢走设计图的王丹菊立即肉痛地狂喊道。
愣愣看着眼前的画面,顾不上自行车,沈莺莺皱眉把设计图夺过来,却被王丹菊趁机用力推了把。
重心登时不稳,沈莺莺直直向后倒下。
这下完了,铁定摔个狼狈不堪。
沈莺莺悲痛万分,真是恨透了这帮爱闹事的女生。
然而意料之中的摔跤却没有到来,突如其来的一双手从背后稳稳托住了她。
借力站起来,沈莺莺转身,近距离地撞入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里。
他额前两缕碎发微微有点长,搭在左眼皮上。
随意又潇洒,设计感十足。
实在是帅气的不要不要的。
这头发真的是在镇上剪的吗?他们镇上的师傅真的有这么高的水平吗?
将眼前乱七八糟的局面抛到了九霄云外,沈莺莺一颗心都系在了他头发上,甚至差点控制不住地问出声来。